宋仁宗时,民间和官方都在流传一种谣言:甲午年,四川会发生动乱。而从五代到北宋,每逢甲午,必然有动荡发生,这种近似魔咒的规律,形成了从民间到朝廷的心理恐慌。在仁宗朝的甲午年(1054)到来之前,整个社会舆论不停地发酵,紧张和焦虑笼罩着北宋朝野。
那些参与到历史事件中的个人,对整个事件的发展进程显然不可能有明确的预见。他们如同在迷雾中摸索,不知道局势将如何演变,更无法预测最终的结果。但正是这样的不确定性,使得他们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变故。相信谣言,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他们太笨,可能恰恰相反,越是聪明的人,对谣言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越是敏感。特别是那些读书人,在相信谣言的同时,也可以给自己的信谣行为找出一大堆理由。
甲午再乱谣言大流行的时候,苏洵正带着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居家读书。
苏洵听到谣言后,觉得事态非常严重,于是忧心忡忡地给益州的一位吴姓通判写了一封信,即收录在《成都文类》中的《上府倅吴职方书》,写作时间大约跟张俞给张方平写赠序的时间差不多,或者稍早一点。苏、张两人对于甲午再乱谣言的看法完全不同,几近针锋相对。
苏洵认为眼下的四川已经危机四伏,张俞眼中因为安居乐业而没有动机作乱的民众,以及在造反这件事情上既不能为又不敢为的士兵,恰是四川即将发生大动乱的两大内因。
首先,对于四川社会从仁宗初年开始近三十年繁荣局面,苏洵认为这是一种虚假繁荣,不但难以继续保持,还会使民众因为看到少数人的富贵生活而产生忌妒心理。常言道“穷则思变”,造反就是穷人改变穷苦生活最直接的办法之一。
他说,“人性骄侈,耀宝贿,盛纨锦”,喜欢炫富是人之常情,但四川人的问题是,家里不过存了点小钱,在外面显摆出来的却像是首富过的日子一样,即“赀蓄未能百金,而炫诸外已若古程、卓辈”。这让一帮穷人怎么想!这让坏人怎么甘心不去抢他们的钱!他认为,“李顺之乱,实根于此”。对李顺之乱原因的不同理解,也就导致了他与张俞在民众是否会造反的认识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想到这一点,苏洵不禁发出了“今又何知草莽间无李顺”的警告。
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张俞觉得王小波、李顺起义的原因是朝廷无能,造成地方政府贪腐盛行,民众的不满情绪积聚,最后酿成一场大乱,问题的根源在官府。苏洵却觉得,王小波、李顺起义的原因是一帮穷人见到别人富贵心理不平衡,所以要用暴力改变自己穷苦的命运。当然,在苏洵看来,穷人们羡慕的富贵其实不是真富贵,成都没有什么真正大富大贵的人家,大部分人只是在外面打肿脸充胖子而已。但正是因为连普通人都喜欢炫富,四川的贫富差距才比别的地方看起来更严重。在苏洵看来,四川社会就是一个随时可能被贫富矛盾点燃的火药桶。
其次,关于兵变的问题,苏洵也认为驻蜀部队素质低下,称之为“疲兵”,但是对四川过去经常发生兵变的原因,他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苏洵认为,兵变频发乃是由于驻防四川的常规部队和调派入蜀的中央精锐禁军(客军)之间的冲突。他说,“疲兵怯弱,或有变故,常恃客军”,因此,客军在四川非常骄横霸道,动不动就惹是生非,而疲兵胆小怕事,碰到这种事情,只会躲在一边,任由客军胡闹,根本不敢出手制止,所谓“故客军常曰:‘有他盗能御我者?’少不若意,则瞠视大叫。疲兵畏避不暇,何敢议斗”。因此,“王均、刘旴之乱,实根于此”,为此,他又发出了“今又何知军伍中无王均、刘旴”的警告。
“今又何知草莽间无李顺”与“今又何知军伍中无王均、刘旴”,连续两句反问,问得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事实上,四川社会种种稳定和繁荣的表象,确实是在稳定压倒一切的政策之下,通过严厉打压民间不满情绪和合理诉求换来的。这一点,张俞也完全认同。苏洵揭示出来的四川社会的这些问题,确实是存在的,他的分析可以说是振聋发聩。
值得注意的是,张俞和苏洵对于甲午年是凶年的说辞,态度是高度一致的。张俞责其为怪诞不经之说,苏洵则只论时事,不论怪事。他虽然认为现在这个甲午年很危险,但却不是因为甲午这个年份不好,而是现在的世道有问题。
对于岁凶之说,苏洵没有明确表态,但从他根本就不从这个角度阐述问题来看,苏洵应该也是持否定态度的。或者,就算不反对,至少也是不相信。所以,尽管苏洵认为应该在甲午年保持高度的警惕,以防止有人趁机作乱,但他其实并不相信甲午再乱谣言本身的怪力乱神逻辑,他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岁凶之说这一甲午再乱谣言的核心机制,在读书人那里的迷惑性,要远远弱于普通民众。
可是,民众对甲午再乱谣言的热衷,恰恰是因为岁凶的观念作祟。老百姓并不知道,一个社会的治乱兴衰,是复杂系统协作运行的结果,一般民众也没有张俞、苏洵这样的思辨能力,可以一边收集如此多的时事新闻,一边对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加以清醒分析。事实上,岁凶之说恰是甲午再乱谣言最具感染力的地方,因为它简单明白,易于被大众接受和传播。
如果这时一个人同时接收到张俞和苏洵对甲午再乱谣言的分析,说不定大脑会马上“死机”!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张俞与苏洵关于四川形势的看法有天渊之别,还有什么情况比这个奇异的景象更让人觉得害怕的呢?这就像“当前的情形,我是真看不懂,但大受震撼”一样,这种不确定性,恰恰最有利于谣言的迅速扩散。
在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身临其境与置身事外是怎样地大不相同。虽然张、苏二人都具有过人的学识和眼界,尽管他们对于时局的判断不乏缜密的分析,但是如果把他们二人的见解放到今天来重新审视的话,则张俞无疑过分乐观,而苏洵又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这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谣言四起的时候,仅具一般知识水平的人,比如广大民众或者普通官员为何会惊慌失措。他们对于现实事件所知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明内情,这种信息极度缺失的情况会极大地影响到人们对谣言的态度。不确定性被认为是谣言得以产生和传播的重要条件,在这种情况下极易产生轻信和盲从。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当事情正在发生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
甲午再乱谣言将会如何发展?四川社会究竟是处于平安无事的环境之中,还是身处危局?看来,仅仅通过审时度势的理性分析,不可能得到令人安心的结论。张俞、苏洵二人互异的回答,与本就神秘莫测的甲午再乱谣言一样,让人再次感受到真假莫辨的蛊惑力。
(本文选摘自《如临大敌:谣言恐慌与大宋王朝1054》,黄博著,中华书局2025年6月出版,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