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时节的小金河谷,杏花与残雪相映成画。
早上7点,太阳还没升起,山谷里依然云雾缭绕,四川省阿坝州小金县宅垄镇沉水沟村村民罗成刚已站在院里紧盯着院外的两亩多土地,补种的第三茬土豆正泛着新绿。而在50米开外的核桃林里,数十只猕猴正伺机而动……这是四月寻常的一天,正是川西高原种土豆、玉米的时节。
远在百里之外的四川省甘孜州丹巴县,梭坡乡东风村村民杨明芬刚起床就发现几只猴子蹲在屋前树上。几天前她去地里干活,屋里遭到猴群“洗劫”,粮仓的玉米被偷吃,地上撒满了玉米粒和猴粪。
这是近年来川西多个村庄人与猕猴展开“攻守”的典型缩影。
在四川省甘孜州,雪尚未消融,猴子已开始进入农户家里
2025年全国两会,来自甘孜州丹巴县的全国人大代表余德春提交《进一步完善野生动物损害补偿机制的建议》,她表示:“野生动物侵害农作物越来越突出……大量野猪和猴子下地啃食庄稼,成片玉米和土豆等农作物减产。”她建议进一步完善野生动物损害补偿机制。还有来自绵阳、雅安的两位全国人大代表也提交类似建议,这三位村干部都处于人兽矛盾的“第一现场”。
连日来,红星新闻记者分赴川西多地采访发现,随着生态环境改善,生物多样性保护在取得显著成效的同时,一些地方的农作物遭受野生动物的侵害,除了野猪,猕猴和黑熊致害占比较大。对于小金县、丹巴县多个村庄的村民来说,除了晚上防野猪、黑熊,白天更要防猴群“偷袭”。“野猪都不太担心了,林业部门定期来调控。”村民罗成刚说,野猪调出“三有”名录后,当地组织专业队伍防控,去年全村野猪损毁作物下降不少,眼下更担心的是猴群……
难守的庄稼
沿着大渡河支流小金河河谷拐进一条深沟,是丹巴县半扇门镇火龙沟二村。
整个村庄高度落差达数百米,零星的院落和土地被山坡上的密林包围。这是一个纯农业村,村民主要种土豆、玉米,一年只能种一季。
去年开始,村民沈贵昌没有再种离家较远的二亩地。他决定全力把屋前三亩地守住,白天在地边站岗赶猴群,晚上在地边蹲守防野猪。他在田地边修上栅栏,挂上成串的易拉罐瓶,还买了一个望远镜观察……但猴群和野猪还是数次窜进地里,三亩地最终只收了1000多斤玉米,减产过半。
3月12日下午,沈贵昌在地里把土块敲碎,把小石子背到地边垒起来。这片地他打算种一半玉米一半土豆,对于即将开始的“庄稼保卫战”,他忧心忡忡。去年被猴子抓瞎眼睛的狗因伤口感染死去,今年他打算再养一条作“帮手”。
丹巴县火龙沟二村村支部书记沈富康告诉红星新闻记者,3月下旬是下种的季节,很多村民还在纠结今年要不要种玉米、土豆。“一旦种下村民就必须守在地边,稍一疏忽,猴群就会跑来刨食种子。”
甘孜州丹巴县的村民种下土豆后,狗也开始在地边“上岗”值守
“紧张的防范一直要持续到秋天。”沈富康说,因为猴群刨食,春天往往要补种多次。秋天玉米棒刚长出来,猴群又来“抢收”,它们掰下玉米棒,啃两口又掰下另一个。几十上百只猴子下地,一小时就能糟蹋完半亩地。猴群白天出现,野猪一般晚上来,所以村民白天和晚上都不得安宁。
百里之外的四川阿坝州,许多村民同样在“保卫庄稼”。
4月1日清晨,阿坝小金县宅垄镇沉水沟村,村民罗成刚将大黄狗拴在田埂核桃树下。
正午时分,随着狗吠骤起,罗成刚老两口冲出房门——10余只猕猴正翻动刚播种的土豆地。猴群的“偷袭”已持续十年,在海拔1900米至3400米的沉水沟村,村民总结出猴群多在白天活动的规律。罗成刚去年被猴群糟蹋了数百斤粮食,今年已是第三次补种。但猕猴作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村民不得伤害这些“特殊邻居”,只能防御。今年3月,趁老两口下山看病,20余只猕猴将半亩地翻了个底朝天,饱餐后甚至蹲在牛棚顶上晒太阳。
在沉水沟村下方的元营村,58岁的赵华林转型成为“职业牧羊人”。因近年种地无收,他改养60只山羊,靠“牧业+山货”维持生计。2023年10月,一群猕猴翻墙入室,不仅找到他家储藏的核桃,还将米面撒得满屋都是。如今,他外出必锁门窗,连矿泉水瓶都要藏好——这些猕猴已掌握开简易门闩、撕地膜、拧瓶盖等技能。
为防范猴群,当地人还发明了“铁丝门扣加密法”,所有门扣要么上锁,要么用铁丝多绕五圈。
在雅安市汉源县永利乡,每当农作物成熟季节,就频繁遭受野猪、猴子等损坏。全国人大代表、古路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郑望春称,尽管农民们想尽办法,还是挡不住这些“不速之客”。全国人大代表、绵阳市北川羌族自治县擂鼓镇五星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余绍容介绍,全县所有乡镇均有野生动物致害情况发生,其中以野猪、猕猴最为严重。
“崛起”的猴群
3月10日早上,丹巴县梭坡乡东风村,村民李明芬刚起床就看见几只猴子蹲在屋前大树上。她知道自己一旦离家,猴子就会上房进屋。几天前她从地里回来,就发现屋里已被猴群“洗劫”。粮仓盖子被揭开,压仓的数十斤重石头被掀翻,玉米被猴群吃了很多,还留下猴粪。
甘孜州丹巴县梭坡乡村民谈论起猴子的种种“劣行”
在家里猴群糟蹋庄稼,去地里猴群又偷袭家里,李明芬不堪其扰。她还发现,近年来猴子已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不怕人,“驱赶的时候它们还朝人丢石头。”她曾目睹猴子欺负狗的场景,狗拴在地边,猴子冲上去扇狗的耳光,然后退一步,狗刚好咬不到它……
在海拔更高的丹东镇,猴患更严重。丹东镇副镇长俄热泽里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当地猴群早已习惯来村里觅食、闲逛,有时还溜进镇政府院坝。他7年前到丹东镇工作,“那时在路上只看到三三两两的猴子,如今数量看起来几乎增长10倍。”
3月13日中午,暖阳高照。红星新闻记者在丹东镇丹东村看到至少有5个猴群在村庄周围活动,它们在菜地里翻找,在牛圈里抢食,也在村民院落里上蹿下跳。“一旦不关窗,它们就进屋。”俄热泽里说,猴群不仅造成房屋受损,还偷吃粮食,抓烂家具等。
小金县宅垄镇沉水沟村位于四川宅垄猕猴省级自然保护区内,由于猴群持续侵扰,村民种地收成越来越少,一些村民放弃种植,还有人搬到镇子周边居住,罗富能就是其中之一。
盘山公路旁,废弃的石板房记录着“猴进人退”的轨迹。“以往是半农半牧,现在村里起码有一半人没种地了。”罗富能介绍,因要照顾两个孩子读书,他没外出打工,夫妻俩平时收入主要靠放牧,同时通过挖药材、采虫草、捡菌子等贴补家用。
在甘孜州一处靠近农户家的牧场上,猴群进入牧场翻找食物
罗富能说,猴子常掀开石板屋顶偷粮,尽管尝试过放稻草人、播放收音机、放鞭炮等驱赶方法,但“猴子聪明得很,赶它们时还会做鬼脸凶人”。唯一有效的是土办法:人和狗轮流看守。
“野猪都不太担心了,林业部门定期来调控。”村民罗成刚介绍,野猪调出“三有”名录后,当地组织专业队伍防控,去年全村野猪损毁作物下降不少,村民眼下更担心的是猴群。
沉水沟村村支书邹万宏证实,村里有660多人,近半村民因猴害弃种。“猴子有很多群,大的猴群有100多只,也有三五成群的小猴群。”邹万宏介绍,100多只的猴群经常能看到。
红星新闻记者在采访时发现,四川宅垄猕猴省级自然保护区内多村出现大量野生猴群,猴群具体数量,难以统计。
“被低估的严重性”
猕猴是亚洲地区最常见的一种猴,生理上与人类较为接近。在我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猕猴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如今,随着猕猴种群扩张,很多村民对它们又爱又怕。
丹巴县墨尔多山镇副镇长段内东分管农业工作,他常随村民到地边,一边拍照向保险公司申报保险,一边听村民抱怨“管好猴子”。他清楚保险的补偿金额是不及种地成本的,种子、肥料、浇灌,还有大量劳作。保险申报效率、农民种地积极性,以及村民损失,都成为他的棘手工作。
墨尔多山镇位于小金河河谷地带,过去几年因猴群掠食收成锐减,一些村民种植的水果等,同样被猴群糟蹋。
人保财险丹巴支公司负责人王丽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2024年承保的野生动物致害保险全年报案1065个,涉及土地1000多亩,赔付总额90多万元。她表示,丹巴县是甘孜州野生动物致害最严重的县之一。作为甘孜最早试点野生动物致害保险的县,她坦言公司存在经验不足的问题,也低估了野生动物致害的严重性。
猴子在甘孜州丹巴县一农户家里上蹿下跳
王丽娜介绍,今年3月公司全部完成2024年赔付工作,将总结经验改进工作流程。过去采用村民拍照、村镇干部在线报案,给公司核查工作带来难度。今年开始公司为简化赔付流程,专门安排两名工作人员负责该项工作,接到报案后立刻前往现场核查、定损、赔付,确保村民能及时拿到赔付金。过去三周公司已收到上百起报案,很多地方山高路远,两名工作人员每天都在路上。
但对于受损害的村民来说,一亩玉米地500元的赔付金额,只能算一种安慰性的补偿。
沈富康算了一笔账,村民以前户均种五六亩地,养五六头猪、四五头牛。如今庄稼收成少了,只能养一两头猪,山上棕熊多了,也不敢去林里放牛。一年下来,一户人家起码减少一两万元。
“猴群已经‘侵占’了部分村庄。”沈富康介绍,火龙沟二村如今在家的村民基本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原本一些年轻人在村里靠挖药材、捡菌子、种地、养牲畜,打打零工也能生活,如今只得外出务工。
沈富康提及的现象,红星新闻记者在丹巴县丹东镇、半扇门镇、梭磨镇、章谷镇等乡镇基层干部和村民中都得到了证实。
去年,沈富康曾看到一位老人在田地边流泪,那片半亩大的地里只留下一株完整的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