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震惊全球的巴黎恐袭，不仅给法国带来巨大悲痛，也给即将于两周后举行的第21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1）蒙上了深深的阴影。尽管安全形势严峻，时任法国总统奥朗德坚定表示大会将如期举行，称这是对恐怖主义的“最强回击”。最终，包括中、美在内共一百多个国家的元首确认出席，展现出了国际社会在危机中的韧性。

恐袭发生一个月后，COP21成功闭幕，近200个缔约方通过历史性的《巴黎协定》。作为关键推动者，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签署仪式上强调：“这一契约必须产生比承诺更多的结果。”该协定也成为他十年联合国秘书长任期内“最大成就”之一。

当地时间2017年7月6日，韩国首尔，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现身韩国延世大学，前往办公室。潘基文被任命为延世大学客座教授兼全球社会贡献院名誉院长，当天是他正式任职的第一天。

作为联合国第八任秘书长（2007-2016），潘基文曾见证世界飞速发展十年中的政治动荡、经济危机，也见证了全球对气候危机逐步凝聚的共识与迈出的关键一步。然而十年后的现实令人警醒。2024年成为人类有记录以来最热年份，全球各地经历了各种极端天气带来的灾害。

“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痛苦的事实：进展太慢了。”近日，潘基文在接受（www.thepaper.cn）独家专访中坦言。他批评美国的反复退出，强调了中国在应对气候变化和发展绿色能源方面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真正的气候领导力不是关于对抗，而是关于构建联盟、赋能他人，并展示全球合作在一个破碎世界中依然可能。”

今年，第30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30）将于11月在巴西举行，此次大会被官方定调为“落实之年”。6月16日，为期两周的波恩会谈在严重的地缘政治动荡和新一轮紧张局势中拉开帷幕，此次会议被认为是11月COP30大会前“解决分歧的关键”。

“世界已无暇空等承诺，我们需要的是落地的实际行动。”潘基文呼吁，“COP30必须是落实的起点——不仅是减排，更是公平、雄心和问责的起点。”

《巴黎协定》十周年：升温目标与当前危机

：今年，美国洛杉矶和韩国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山火，近十年来极端天气在全球频发。科学家认为，这些已不再是孤立的灾难而是系统性的冲击。在此背景下，您如何评价《巴黎协定》签署十年来全球气候行动的成效？1.5℃升温控制目标是否仍可实现？

潘基文：《巴黎协定》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这是全球团结前所未有的时刻。我依然记得2016年，我和习近平主席、奥巴马总统并肩而立，中国和美国正式加入《巴黎协定》。那一天展现了当领导人将共同利益置于短期政治之上时，多边主义所能取得的成果。

十年过去，我们必须承认一个痛苦的事实：进展过于缓慢。虽然一些国家取得了令人称赞的进展，但全球排放量仍在持续上升，将升温控制在1.5℃之内的窗口正在迅速关闭。

今年在洛杉矶和我的祖国韩国发生的毁灭性野火是令人痛心的提醒，告诉我们到底在面临什么风险。除非我们以更大的紧迫感采取行动，否则它们将成为新常态。

我们需要在雄心和行动上实现跃升。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今年即将提出的新一轮“国家自主贡献”（NDC）目标如此重要。作为主要的排放国以及清洁能源领域的领先力量，中国若能在2023年排放量的基础上，到2035年减排30%，这既是现实可行的，也是必不可少的，不仅将助力实现全球气候目标，更将激发其他国家更大的雄心。

2015年12月12日，潘基文和与会代表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为大会通过《巴黎协议》欢呼。

：在气候危机加剧和政治不确定性持续的背景下，您认为国际社会在减排、融资或技术方面亟须弥合哪些差距？未来的制度框架应如何设计，以防倒退并确保持续进展？

潘基文：首先，是“雄心差距”。许多政府在承诺净零目标的同时，仍在批准新的燃煤电厂和化石燃料项目。这与气候科学根本背道而驰。国际能源署已明确指出：若要实现1.5℃的升温控制目标，就不能再开发新的石油、天然气或煤炭项目。然而，煤炭仍是全球排放的最大来源，新项目仍不断获得融资，全球大型经济体有责任在本国以及通过全球伙伴关系引领这一转型。

第二，是“融资差距”。许多发展中国家愿意采取行动，但缺乏所需的财力、技术获取和制度能力。国际气候融资不能仅停留在宏大承诺上，必须是可预测、透明，并符合受援国优先事项的。这也是中国不断扩大的气候融资可以发挥变革性作用的领域。

第三，是“信任差距”。各国常常做出承诺却在执行上落空，有些国家甚至缺乏起码的道义领导力。特朗普总统再次让美国退出《巴黎协定》令我困惑、愤怒和失望。但《巴黎协定》的意义远超任何一个国家。巴西担任COP30轮值主席，将今年定义为“落实之年”是正确的。这不应只是口号，而应成为新的行动标准。未来的制度框架应包括更强的问责机制、更明确的实施时间表，以及更多非国家行为体和一线声音的参与。唯有通过透明、履约和共担责任来重建信任，才能确保《巴黎协定》成为推动全球进步的有生命力的工具。

绿色转型的机遇：中国案例与全球南方的路径

：您如何看待中国近年来推动绿色能源发展的努力？这些努力对全球经济有何影响？

潘基文：中国在推动绿色能源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际上。中国目前在太阳能、风能和电动车制造方面居于世界领先地位。2024年，中国的清洁能源增长首次开始取代对化石燃料的依赖，这是一个值得肯定的重要里程碑。

在国际层面，中国对大型可再生能源项目的支持——从巴基斯坦的卡伊德·阿赞姆太阳能园区，到老挝的水电项目，再到埃及的风能开发等案例在扩大清洁能源获取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中国通过“一带一路”倡议所开展的合作，也使其在全球能源转型中拥有更大影响力。

中国即将更新的NDC目标将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一个强有力、可信的目标，如果伴随着切实的国内和国际行动，将进一步巩固中国的领导地位，并有助于构建一个更稳定、可持续的全球经济。

：您强调“气候正义”，但许多发展中国家仍面临资金、技术和能力三重困境，陷入“减排还是脱贫”的两难境地。国际合作应如何破局，使他们实现低碳发展？

潘基文：气候正义意味着在绿色转型中不让任何国家掉队。发展中国家不应被迫在减排与脱贫之间做出选择。它们对这场危机的贡献最少，却承受着最严重的后果。

如果国际合作得当，这一“虚假”的二选一困境是可以破解的。这意味着提供可预测的气候融资，释放可负担的技术，并投资于当地的能力和制度建设。目标不仅是减少排放，更是创造就业、增强抗灾韧性、促进包容性增长。

发达国家必须对气候危机承担历史责任，而中国的制造能力以及与全球南方国家间的深厚联系使其在引领合作方面拥有独特优势。其作用不应仅限于基础设施建设，当务之急是建立真正的、长期的伙伴关系，惠及当地的发展优先事项。

这正是气候正义的核心所在：“公平转型”赋能各国跳过肮脏的工业化路径，让去碳化成为尊严与机会的驱动力。

弥合分歧：气候合作的地缘政治

：您认为中国在气候治理中的领导作用，能否帮助弥合当前的政治和经济分裂？您是否相信气候议题可以成为多极世界中的“共同语言”？

潘基文：我坚信，即使在一个分裂的世界中，气候行动仍然可以成为共同语言。大气层不承认国界，也不认同意识形态。在地缘政治紧张加剧的时代，气候议程依然是至关重要的最后几个合作领域之一。

中国在这一领域具有发挥桥梁作用的潜力。其在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长期建立的关系，加之其在清洁能源融资方面日益增长的角色，使其具备引领一种新型气候外交的条件：不是以主导为基础，而是以倾听和协作为基础。通过深化“南南合作”，支持发展中国家的气候韧性建设，中国可以帮助重建全球对多边主义的信任。

COP30与未来行动

：今年11月，COP30将在巴西举办，这是该会议首次在亚马孙雨林的所在地举行。您希望本次会议在哪些议题上实现突破？

潘基文：COP30必须成为落实的转折点。世界已无暇空等模糊的承诺，我们需要的是在地面上的实际行动，有可信的融资支持和政治意愿作后盾。

首先，我希望看到推动逐步淘汰化石燃料的势头。各国必须超越泛泛的表述，就终止煤炭、停止新化石燃料项目，以及将补贴转向清洁能源设定明确的时间表。

其次，我们需要在气候融资上取得实质进展——不是再做承诺，而是兑现承诺。贫困国家无法在缺乏可靠资金支持的情况下大规模发展清洁能源，或应对日益加剧的气候影响。

第三，这次会议必须成为发布可信国家行动计划的时刻。各国带着更新后的NDC目标来参会，反映这一刻的紧迫性——不仅是长期目标，更要有近期具体行动。2015年，我作为联合国秘书长，见证了中国如何帮助巴黎COP21成功奠定基础。十年过去，中国的领导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关键。

当地时间2025年6月16日，巴西帕拉州贝伦，为迎接COP30气候大会，当地正在进行的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巴西将于11月在亚马孙城市贝伦举办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30）。

：非国家行为体如青年运动与原住民社群，在推动气候行动中正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对于即将参与气候行动的年轻人，您最希望传达哪三个关键词？

潘基文：胆量（Courage）、团结（Solidarity）、正直（Integrity）。

要有对权力说真话的胆量——哪怕这种真话令人不适，哪怕周围的人保持沉默。你们不是“未来的领导者”，你们是“今天的领导者”。

要与那些最容易受到气候变化影响的人团结在一起：原住民、小岛国家以及低收入群体——他们往往对这场危机责任最小，却承受着最重的负担。

要在行动中保持正直。气候危机不仅是对我们科学或经济体系的考验，更是对我们价值观的考验。要争取那些不仅迅速，而且公正的解决方案；那些不仅减少排放，而且提升人们生活质量的方案。

青年群体一直是伟大运动的道义指南。在争取气候正义的斗争中，你们的角色不可或缺。

：作为《巴黎协定》的关键推动者之一，您最想向当今世界领导人和公众传达什么信息？

潘基文：我想对全球领导人，特别是G20国家的领导人说：历史正在注视你们。《巴黎协定》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承诺，一个共同保护地球与未来的承诺。但承诺本身不会改变世界，落实承诺才行。现在是从谈判桌走向现实世界变革的时刻。兑现你们的气候计划。

我也想对公众，特别是年轻一代说：你们的声音至关重要。正是你们的行动主义和道义清晰，帮助促成了《巴黎协定》的达成。请继续参与、继续发声。请相信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不仅是可能的，如果我们愿意选择，它就近在眼前。

这不仅是一场气候危机，更是一次对领导力、对团结、对我们彼此间道义责任的考验。让我们携手应对，共同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