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究竟是如何崩解的”是被忽视的大问题

近几年，清史，特别是晚清史越来越受到重视。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的提出，中国现代化历程又再度受到了关注。清朝既是中国封建王朝的顶峰，也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开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遇到的一切问题的“元问题”，都在晚清出现并被初步探讨实践。我想，这是晚清史的价值所在。近几年来晚清史研究重新受到重视，是很重要的学术现象。

我关注清史，尤其是晚清史的时间要比这早很多。23年前，在本科二年级中国近现代史课堂上，我首次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就是清朝的结束非常独特。独特性在哪里？整个国家表现出一种崩解的方式：刚刚还是巍峨大厦，顷刻之间就没有了。大概在1911年的春天，估计还没有几个人能够想到今年清朝就要完了。当它开始出现解体的危机，最后到清帝宣布退位，是非常迅速的。从武昌枪响到宣统皇帝宣布退位，只有不到4个月的时间。武昌起义后，两个月内17个省响应。不少省份新军宣布起义，督抚就投降了，甚至像江苏巡抚程德全自己宣布独立。清朝就这样在一种看起来是非常令人惊愕的方式结束了。教科书中只是陈述革命胜利和帝制结束这个结果及其意义，但是并没有解释其原因。甚至，也无人追问其原因。

追忆我思索这个问题起源之早，并没有夸饰或伪造。大二中国近现代史课堂上的作业，在我大四时以《试析1903-1911年间中国的尚武思潮》为题发表在《东岳论丛》2004年第2期。这篇作业讨论的就是清末的知识青年如何走上革命之路这个问题。这是我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东岳论丛》是山东社科院主办的知名刊物，CSSCI来源期刊。当时没有发表过本科生的论文，在作者简介里以“现就读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模糊处理。这篇文章可以说是这本《简明晚清史》最早的成果积累。

姜萌著《简明晚清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5年4月

此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读遍所有的已有晚清史著作，都没有完全解释这一现象的原因。随着年岁增长，我对着清朝的结束有了新的感受。清朝虽然是以崩解的方式结束的，但是仔细看，又是以非常有序的方式结束的。虽然局部有革命军和政府军的战斗，但是全国并没有发生大的战乱、杀戮。满族人也没有像过去北方族群一样退回北方抵抗，清朝的王室也得到了基本的体面对待，国家在政治秩序相对稳定和疆域统一的情况下，完成了从王朝到共和的政治体制改变。仔细琢磨琢磨，这其中闪耀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智慧之光！

我认为，清朝的崩解，是一个值得从各个角度、学科研究的重大问题。但是由于太熟悉了，以至于大家都熟视无睹。这就像是一个天天在你眼前晃悠的人，突然问你了不了解时，才发现其实真的没有了解过。

现在很多青年朋友总是为没有题目而苦恼。其实很多这种“熟视无睹”的问题，都没有人研究。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研究重心转移到了学术史、史学史，但是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并未停止。撰写的两篇以“开明专制”为主题的论文和我的博士论文，与这一问题都有关系。2011年来到中国人民大学工作后，开设的“20世纪中国的文化与社会”选修课第三讲就是《谁推倒了大清帝国？》。后来又以此问题参加了人民大学的青教赛。2020年评上教授后，感觉积累的差不多了，就计划着要把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写出来。

无巧不成书。几个月后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的编导李峰老师联系到我，说有一档大型节目正在策划，其中包括清史，希望我去讲。我比较犹豫。因为晚清我略懂一点，但是清朝的前半部分没什么积累，不太敢讲。经过沟通，我决定讲晚清史。

晚清史从哪开始呢？经过思考，我决定从乾隆帝去世、嘉庆帝亲政的这一天（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1799年2月7日）开始讲。为什么要从这一天开始讲呢？我认为，清朝从那一天开始被砍成了两截。前一天还可归入中国历史上文治武功难得一见的康乾盛世，后一天就进入了危机四伏、风雨飘摇的嘉道危机。

努力掌握讲故事这个基本技能

当录制《百家讲坛》沟通设想落实到实践时，遇到了一个尴尬但是必须克服的困难：作为一名知名高校的历史学教授，不会讲历史故事！

经过认真思考，我拟出了一个大纲。共用28章来讲这112年的历史，采用前疏后密的思路，越向后讲的越细密，最后10年差不多一年一章。框架定好之后，我就开始这么动笔去写。但一上手，我就发现非常难写，压力非常大。为什么呢？因为《百家讲坛》对稿子有要求，必须有故事性，且篇幅也有限制，每一篇必须控制在8千到1万字。也就是说，我必须在8千字里，以讲故事的方式，把历史进程讲清楚。这难度实在太大了！

难度在哪里呢？不是难在把历史进程梳理清楚，而是难在不会讲故事。从一个青年学生逐步被训练成一个历史研究者，语言已经被规训为学术性语言了，思维已经被规训为学术性思维了。也就是说，用学术性语言和规范写学术论文、专著，不能说驾轻就熟，至少也在及格线以上，但是要去讲故事，简直是要从小学重新念起。不会讲故事，写的稿子不合格，让我尴尬痛苦。李峰老师是《百家讲坛》的资深编导，总是给我讲如何讲故事。他说你就把读者当作初中生，你别总是讲道理、讲你的概括，你要讲故事细节、讲人物命运，讲完后再来一点儿概括总结。这个技巧很有用，努力领会后有所进步。但是在写作过程中，还是会有分歧，会有争执，有几次激烈的时候接近争吵。有两次都想放弃了这个工作，但是录制已经开始了，又不能不负责任。在李老师的指导和自己的领悟中，磕磕碰碰中重新接受了讲故事技能的训练。虽说水平不高，但是至少是从小学水平提高到了中学生水平。

这也让我意识到，过去历史学系统的学术训练对研究能力有很大提高，也有相当限制。现代历史学，特别是中国现代历史学，在发展过程中，搞丢了祖传的法宝——讲故事。

人们喜欢历史，是喜欢生动活泼的历史故事，以及其中的历史智慧，不是喜欢枯燥无趣的历史论文、历史知识。历史学要保存和发展它的魅力，必须继承和发扬光大讲故事的技能。但是，讲故事和写论文又是两个不同风格的事情，两者兼得实在是比较困难。在大学里，讲故事不能评教授，写论文才能评教授。接受了学术研究的系统训练，写出了论文和专著，评上了教授，可能已经讲不了故事。这大概是当代人文学科难以破解的尴尬。

这种尴尬不仅仅是历史学有，人文学科都在面临。历史学院培养不出司马迁，文学院培养不出李白，哲学院培养不出朱熹。非不想也，实不能也。司马迁、李白和朱熹，写论文都不行。但是不写论文行吗？恐怕也不行，那将是另一种混乱可怕景象。

我在给学生讲课时，半开玩笑地说，你们可以尝试在成长过程中“分而治之”：一方面接受学术规范的规训，努力成为一名具备理性的学术研究者，一方面呵护自己的感性，保持着真实的情感和对文字的敏感，自己领悟讲故事的技能。只要不走火入魔，就能练成写论文和讲故事这种“左右互搏”的神技。

用影像建立晚清的具象认知

《简明晚清史》这部书让我比较满意的一点，是用了303张各类图片，建立了一个连贯的晚清具象认知。

让我给自己一个定位的话，我可能是当今中国史学界一个不太“安分守己”的人。这个“安分守己”主要是指学术研究上总是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思考、喜欢尝试新的事物，不太理会外在的因素。现实世界中，我还是比较“安分守己”的。

我从大学本科念历史学专业开始，就比较关注知识向人民大众的传播问题。所以在做自己的专业研究之外，一直关注公共史学的相关问题。博士期间就发表过相关论文。在大学任教后，又开设了一本“公共史学研修”的课程，主编了一本《公共史学概论》教材。这些年来，对相关问题的思考和教学中，我越来越意识到，历史学的真实性是具象真实。历史学的这种特性决定了历史学的作品要感人，一定要给人具象的认知。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注重细节的作品最受人欢迎的原因。在具象认知中，影像建立的具象认知最感人！

影像的具象认知怎样建立呢？就得多走、多看、多找。

多走就是要多进行实地考察。很多历史现象和历史事件，仅仅停留在书本上很难理解，但是到实地去看一看，可能就顿时明了。2017年秋季，我开始负责学院的本科教学，给了这种理念实践的机会。在教务处的支持下，我主持构建了一个“行走的中国通史”项目，伴随着大一、大二本科生的通史课，我带领全体学生从殷墟遗址一直看到保定军校。这个项目大二阶段的内容就是考察明清史和近现代史遗址。为了保证学生安全，每一次考察我都全程带领。通过这些现场考察，我对历史的认识不断提升。有些地方虽然去了多次，但是每次都有新的收获。当时拍的一些照片，被选用为《简明晚清史》的配图。当我修订《简明晚清史》时，又补充考察了北京、虎门、威海、旅顺等地很多遗址，收获很大，也认真拍了一些配图。

多看就是要尽可能找已经出版的晚清资料图册。从念书时就开始关注晚清史，所以一遇到晚清史的著作，就会主动翻阅。一些图册中收录的图像，印象深刻，给书配图时就有了线索。工作以后，也买了一些图册学习。当我决定为《简明晚清史》配图时，又全面把已经出版的图册检索翻阅了一遍，吸收其中有价值的资料。

多找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找。晚清不少照片都是外国人拍摄的，并带回了国。近些年，随着互联网发展，一些国外图书馆等一些照片公布出来了。我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立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找到了一些，并对一些照片进行了考订。国内的一些照片，也通过各种办法去寻找。

对于这些图片，我进行了认真辨析，撰写了图注和分析，并用最规范的格式进行了出处标注。这样的努力，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三百多张图片，连在一起，建立了晚清的具象认知，而且一些古今对比的照片还贯穿古今，引人遐思。出版社用了四色套印，将这些图片以最佳方式呈现。说这本书赏心悦目，绝不是王婆卖瓜。

于我而言，通过这个工作，对历史、对历史学的认知也有了很大的提升。

《简明晚清史》是一部很独特的晚清史通史

作为作者，我的目标是写出一本让人爱看的《简明晚清史》。

作为作者，我的自评是：这是一部很独特的晚清通史！

尽管这本书可能还存在一些问题，但是在故事性和学术性、历史宏观进程和微观因果链条、文字概括和图像资料结合这三个方面，我认为已经超越了已有的《剑桥晚清史》等著作。

这个自评，有一些敝帚自珍的意味，也希望读者来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