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心与实学——陆象山心学的展开》,何俊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3月版
2025年6月8日,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何俊教授的新著《本心与实学——陆象山心学的展开》(以下简称《本心与实学》)研讨会在华东师范大学丽娃河畔举行。来自上海社会科学院、同济大学、上海财经大学、上海大学及华东师范大学等多所高校和研究机构的十余位专家学者参与了此次讨论。
何俊教授首先就《本心与实学》的研究方法与写作定位做了介绍。在研究方法上,本书融合了思想史与经学史的路径。一则,尝试突破以概念分析为核心的中国哲学主流研究范式;再者,试图摆脱二元分析框架,并力图打破当前宋明理学研究中“本体-功夫”的结构化倾向。此外,本书也重视近年来经学史研究的发展趋势,但在具体研究中并未回归传统经学路径,而是将其作为哲学研究的知识背景加以运用。总体而言,本研究具有探索性质,在推进过程中始终贯穿着反思意识。
探索与开新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方旭东教授认为,《本心与实学》试图突破传统哲学史研究中以概念分析为核心的方法论框架,特别是思想史的研究路径与二元分析模式,从而建立一种新的研究范式。从实际写作来看,尚未彻底摆脱思想史的叙述方式,新方法还不成熟,仍处于探索阶段。书中对“本心与实学”关系的探讨具有一定创新性,或可为陆王心学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与切入点。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贡华南教授认为,本书在方法上力求突破传统研究范式,探索一种更具独特性和理论自觉的研究路径,这种尝试具有高度的开放性与启发意义。书中最具个性化的部分是从堪舆、仕宦等角度出发,探讨陆象山思想的形成,研究视角新颖,具有原创性。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吴晓番副教授认为,本书具有三个特点:第一,尝试突破传统哲学史研究范式,融合思想史、知识社会学与哲学史等方法,对陆象山思想进行全景式分析。第二,对陆象山长期受到的“反智论”“不读书”“近禅”等误解作出了有效辩护,象山的思想价值不在于构建形而上学体系或重构经学话语,而在于确立本心自觉,并面向现实生活展开实践,继承了先秦儒学的精神实质。这一判断与晚明传教士对理学的批评视角相近,展现出新的研究面向。第三,关注“讲学与论辩”在儒学公共性与义理开放性方面的作用,这与以往侧重“学与思”的研究方式不同。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生陈紫阳认为,本书注重社会史与思想史的结合,将人物思想置于具体历史语境中加以考察。书中从知识社会学视角分析朱陆之争,揭示出理学发展中的两种知识生产模式:一是以经典诠释为基础的系统建构,二是以本心体认为核心的实践导向。进一步延伸来看,还可以通过比较经济社会结构的差异,解释程朱与陆王在理学共同体内部竞争中所呈现的不同发展结果。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陈徽教授结合陆象山思想语境中的“实学”概念,用三“实”概括了本书的特点:第一,方法的平实。书中对陆象山与朱子乃至整个宋明理学思想脉络的把握非常精准,行文自然亲切,不抽象玄虚,具有很强的可读性。第二,内容的充实。全书紧扣“本心”与“实学”这两个核心论题,内外一如、首尾呼应,讨论问题丰富,体现了高度的思想整合力。第三,论证的扎实。该书概念辨析精细,逻辑推进有序,如对“六经注我”中“注”字的理解,兼顾了字义训诂和象山的工夫论思想,既有深度又有特色。书名“本心与实学”贴切地反映了陆象山思想的实质,也回应了理学自身强调“务实”的立场。总体而言,本书做到了思想史写作和哲学思辨的有机统一,展现出极高的学术水准与现实关怀。
上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张靖杰副教授总结了本书的三个写作特点:一是系统性强,层次清晰。从陆象山少年时的两个命题切入,由“本心”展开至发明与辩学,最后落到人物的生平行事,形成由内而外的思想脉络,突破了一般人物研究的叙述模式。二是视域开阔。探讨陆象山如何从经学转出心学时,通过结合言语、读书、解经方法及《易》《春秋》个案,展现了陆象山心学思想生成的机制。三是概念辨析精细。如对“古圣相传只此心”“斯人千古不磨心”的解析,以及“本心”如何将物理空间转化为主体化时空结构的论述,都极具启发性。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刘梁剑教授认为,书名凸显了独特的视角,不仅重“本心”,更有“实学”的面向。“实”既指本心的真实内化,实有诸己,也包括在事功上的外显面向,展现了象山心学容易被忽视的面向。书中不乏精辟的概念辨析,如对“六经注我”“十字打开”的诠释,以及朱陆幼年提问方式的比较都别出心裁。对陆氏兄弟异同、人心与兴发等议题的剖析,也都显示出深厚的思辨功力与学术新意。
象山思想再定位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朱承教授认为,作为与朱子同时代的重要思想家,陆象山的思想不仅对理学的发展起到了激发与反思作用,更为明代心学的兴起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相较于朱子与王阳明研究领域已形成的多种典范性成果,陆学研究至今仍缺乏具有标志性的专著。《本心与实学》的出版,标示了该领域的重要进展,将推动陆象山思想研究的深入发展。本书集中体现了作者在宋学研究领域的积累与思考。相较于作者此前的相关著作,本书对陆象山思想的探讨更有聚焦性与理论深度,展现出鲜明的学术标识意义,可以视为作者在宋学研究方面的代表性成果。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张锦枝副研究员认为,本书从三个层面对陆象山的思想进行了重构。第一,在哲学史书写方面,淡化了“心即理”的本体论框架,强调“本心”的实践性与经验性,反思20世纪以来“以西格中”的研究模式,并打破“本体-工夫”的结构,体现出方法论上的自觉。第二,在思想定位上,避开了朱陆之辨与陆王心学的传统叙事,将陆象山从朱子和王阳明的参照者角色中解放出来,凸显其独立的思想地位。书中通过梳理朱陆在格物、天理等观念上的共识,以及陆王“心即理”内涵的差异,旨在破除后世学术发展的层累建构。第三,本书扭转了学界对陆象山偏向尊德性而轻道问学的刻板印象。通过梳理其读书法、解经法与知识态度,展现其重视经典研读、讲求理性判断的一面,揭示了其思想所处的知识与思想背景。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付长珍教授从中国传统伦理学知识体系重构的视角出发,认为本书探讨陆象山心学中的知识形态问题,核心在于“尊德性”与“道问学”之间的张力关系,以及性与天道如何贯通的问题。这一议题自先秦发端,贯穿至牟宗三、冯契等现代哲学家,是理解中国传统知识论的核心线索。在这一问题上,陆象山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回避倾向。其次,面对当代伦理日益受到人工智能等科技发展的挑战,心学传统应积极回应现代性与技术支配的问题。在此背景下,本书可以进一步澄清传统心学知识形态在当下的适用性及其突破路径。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曾亦教授认为,从经学史的视角来看,本书对陆象山《春秋》学思想的发掘,填补了以往经学研究中的空白。陆象山的《春秋》讲义篇幅虽小,却具有独特价值。宋明时期的《春秋》学研究分为两个派别:一系以程颐-胡安国为代表,一系则受朱子的重要影响,而陆象山的经学面向却长期被忽视。书中通过比较陆象山与朱子的诠释发现,二者在经学理解上很接近,在反对程颐-胡安国一系解释的立场上也趋于一致,这与陆象山在理学上与朱子对立的立场形成反差。这一发现揭示出宋明理学内部经学与理学之间并非简单的对应,而是存在更为复杂的互动关系。本书不仅推动了对陆象山思想整体性的理解,也为今后研究理学家的经学取向提供了新思路。
辨名析理
方旭东教授认为,书名中使用的“实学”一词容易引发争议。“实学”通常指明清之际兴起的、反对心学并强调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在日本和朝鲜亦有相应的发展与体现。若将这一术语用于陆象山的心学体系之中,可能会造成概念上的混淆。“实学”虽为陆象山本人所使用,但研究者若沿用其术语,可能会削弱批判性立场,存在对其思想过度认同的风险,从而影响研究的客观性。朱承教授对“实学”一名也提出了商榷意见。
贡华南教授认为,书中强调中国哲学的独特性,试图构建本土化的解释体系,但同时又引入伽达默尔、哈贝马斯、皮亚杰等西方理论资源,这在方法论层面形成了一定张力。对此,或许应更加深入地挖掘如“理会”“玩味”等本土概念的思想意涵。这些术语承载着深厚的哲学底蕴,最能体现中国哲学的本质特征。
吴晓番副教授认为,“实学”中“实”有事实、名实、真实等不同内涵,陆象山的实学是基于本心,体现本心真诚面对的“实”。此外,陆象山反对以概念把握对象的知识路径,强调无知或不知的认知价值,在AI信息泛滥的当下仍具有现实意义。
张靖杰副教授认为,“实学”包括外王、治世实践、以及对抗佛老虚空的面向,“本心”与“实学”有对待、统一以及涵摄关系,但本心如何真正落地为实学,仍可进一步分梳。其次,在《春秋》学方面,陆象山将传统经义收归于“本心”,并将之置于理学语境中把握。然而在历史现实中,却引发了政统与道统之间的矛盾,这在心学脉络中难以调和。另外,在本心与实学的贯通机制上,因为陆象山讲天人之际的“感通”以及他人之间的“感移”,所以可以尝试突出“感”的关键作用。
张锦枝副研究员认为本书除了从主体性与时空维度来呈现陆象山的本心,还可以探索其他更具解释力的路径。其次,书中聚焦于陆象山思想所处的历史情境及其自身对历史性的重视,对“历史性”的具体内涵还可以结合外族入侵、民族危亡等更大的历史背景加以理解。另外,陆象山读书法中的质疑拣择法,可能是不全信不拣择。他借此强调读书时不盲从权威,面对绝对性言论,应以理为准,相信圣人之言同时能学问思辨。“拣择”一词源自佛教,具有多重内涵,在南宋时期已成为日常用语。若从此角度加以理解,或有助于把握陆象山读书法的特色。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郭美华教授认为,《本心与实学》首先突出了陆象山非知识性、重实践的思想取向,强调“本心”应在具体行事中呈现。书中倾向于将陆象山的生命体验与作者自身生命相融合,试图超越传统研究中知识化、思辨化的研究路径,但整体上仍以知识性叙述为主。其次,本书将心与事的关系、心与世界的关系视为陆象山心学的两大根基,认为个体性的本心直接蕴含普遍性,不同于孟子通过“心之所同然”来保障普遍性的思路。但书中未深入探讨这一转向是否构成对孟子思想的发展或偏离。此外,书中对“感”“他者”“宇宙与本心的间距”等问题关注不足,导致本心作为过程性展开的逻辑不够清晰。在朱陆之辩方面,也有待澄清双方在“理”“心”理解上的根本分歧,而非停留在对攻讦言语的分析。总体而言,本书力图通过“事上呈现”的方式展现心学精神,但在理论层面仍有深化空间。
刘梁剑教授认为,跳出儒家的视野来看,本书的一些议题仍有拓展讨论的空间:一是若陆象山自认为在义理上承续孟子,则需面对千五百年间是否“天地架漏,人心牵补”的问题。二是在当今全球范围内,“四海一理”的观念如何证成其普遍性。三是已自证的本心是否需要及如何印证自身不是一种私见。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尹紫涵从教育哲学的角度总结了书中所展现的陆象山教学中“兴发”的两重内涵:一是具有普遍性的感召力,使听者自发兴起敬意;二是因材施教的引导,即针对不同弟子采用不同方式启发其生命成长。然而,这种在场性的教学方式若缺乏持续的转化机制,可能难以确保所激发的道德意识真正内化为稳定的德行。此外,陆象山“发明本心”的教学方式是否构成其心学成熟形态的重要线索,也值得进一步探讨。将教化思想置于陆象山整体思想脉络中进行整体性考察,或更有助于把握其心学的内在结构与发展逻辑。
交流回应
何俊教授就与会学者提出的主要问题进行了回应。首先,在书名问题上,陆象山的“本心”不需要分析,其本来就会兴发,本心的确立直接指向现实世界,故以此为题。使用“实学”则有三个原因:一是阳明学走向的是虚幻的实学,而陆象山的学问始终落实在生活中;二是陆象山强调自己是实学,认为三代无文字时,道义已自然体现于生活之中;三是杜维明先生曾做过陆象山实学的研究,对本书具有示范作用。其次,本书在研究中持具身性理解立场,力求进入陆象山的思想场景,体会其发问与对话背后的动因。但在代入角色的同时,应避免陷入“自以为比象山更懂象山”的误区。陆象山代表着宋代儒学由汉唐经学向理学形态的转变,但不同于朱子将理学纳入经学旧框架的做法,陆象山试图突破既有的学术形态,其思想已触及当时知识体系的边界,却因时代条件的限制而未能实现真正的突破。另外,在研究方法上,本书尝试将思想史、经学史与哲学研究相融合,但不能仅停留在概念到概念的抽象讨论,而是将哲学分析融入思想展开的具体过程中,使背后的人物具有生命感。在写作中受余英时先生影响较大:一是注重对文献整体及背景的细致梳理,避免孤立地解读文本;二是将思想研究置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中,以展现人物的心理状态与社会互动,如书中对士宦生涯的论述所示。整体而言,写作方法仍有改进空间,但力求在学术与生命的结合中呈现思想的真实面貌。
何俊教授指出,古人治学注重整体的融会贯通,理解陆象山的思想也需如此。因此,本书在写作中结合了堪舆、围棋等个人知识背景,以展现陆象山学问的全面性。引入西学、运用多元的研究方法,只是为了更好地诠释陆象山的思想。陆象山思想的普遍性常借助于具体事例来表达,其讲学直指人心,强调当下的体悟,如白鹿洞讲义虽简短,却因贴合现实情境而具有感染力。若忽视当时的背景与具体事例,便难以真正领会其思想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