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于6月3日举行的韩国第21届总统选举，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韩国总统候选人登记于5月11日结束，共7人参选。据新华社12日报道，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与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候选人金文洙的对战格局初显。最新民调显示，李在明继续处于领跑地位，领先优势扩大。

当地时间2025年5月12日，韩国首尔，韩国总统大选临近，街头悬挂着候选人韩国国民力量党总统候选人金文洙、韩国改革新党党首李俊锡和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的横幅。视觉中国 图

进步派方面，李在明4月初辞去共同民主党的党首职务，投身竞选，其所涉案件已被延至大选后重审，司法危机暂时扫除，参选之路亮起绿灯；保守派方面，在国民力量党党内经过“换将”风波后，前总理韩德洙退出，由73岁的前雇佣劳动部长金文洙代表该党出马。此外，国民力量党前党首李俊锡2023年退党后创建改革新党，也向总统之位发起冲击。

民调机构Realmeter 11日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假设前三名热门人选参与角逐，李在明的支持率为52.1%，远高于金文洙的31.1%，李俊锡的支持率则下滑至6.3%。

韩国国会表决通过尹锡悦弹劾案后，共同民主党早在今年初就在为可能提前举行的大选做准备，并着手推进外交和安全政策研究，于2月28日设立了“东北亚和平合作特别委员会”，韩国世宗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研究中心主任郑载兴被任命为该委员会的副委员长。他近日在接受（www.thepaper.cn）专访时表示，委员会致力于将东北亚地区的外交和安全政策具体化，他的工作将聚焦于韩、中、俄之间的双边和多边合作。

在文在寅政府期间，共同民主党也曾设立东北亚和平合作委员会，当时的主要目标是在党内支持政府对朝鲜半岛的和平政策。尹锡悦上台后，委员会的活动陷入停滞，大幅改变前任政府对朝政策，半岛出现新一轮紧张局势。与此同时，尹锡悦强调“价值观外交”，加强美日韩三国政治与安全合作，韩国对华政策消极动向增多。

近年来，韩国进步派与保守派“轮流上台”，执政理念相去甚远。在外交领域，保守派亲美色彩鲜明，进步派则对华较为温和，偏向于寻求中美间的平衡。当前国际局势正加速变化，一方面，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美方将贸易、关税、液化天然气采购等经济议题与安全问题捆绑，与韩国进行“一站式购物”般的谈判；另一方面，俄罗斯与朝鲜的关系升温，朝鲜加强核武力建设，韩国面临的不确定增加。

郑载兴表示，李在明如果上台，将推行以国家利益为中心的均衡外交，寻求改善对华关系。但是中韩关系能恢复到什么地步，可能还要考虑到舆论环境。他指出，短期内，新一届政府的重点将放在内政，国内处于政治分裂状态，极右势力仍然强大，必须要进行重拳打击，以防这股势力再次抬头。此外，随着中国在电动车、芯片等各个方面的快速发展，韩中合作空间发生变化，需要寻找新的助推点。

须优先处理国内问题、重拳打击极端势力

：韩国最新民调显示，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支持率位列第一。如何看待目前韩国民间对进步派和保守派的观感？

当地时间2025年5月12日，韩国首尔，李在明在竞选活动为自己拉票。视觉中国 图

郑载兴：尹锡悦政府上台后，韩国的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普通民众对富人阶层越来越不满，更多民众倾向于支持以李在明为首的进步派。进步派严打官商腐败，保守派与财阀的距离更近。而亲美派更倾向于支持保守党派，因为这当中存在利益关系。

尹锡悦在任期间，在经济上重点关注像三星、SK这样的大财阀，而忽视了许多中小企业。过去两年，大财阀在美国大举投资，所获得的回报只有极少数人受益，尽管当中很多已经是跨国公司，在美投资无可厚非，但它们在韩国经济中占据的比重过大，其雇员只在韩国工人阶层中占很小的比例，大部分人受雇于中小企业，后者的利益微薄。这不是韩国独有的问题，美国也是如此，这主要源于资本主义体系。

：今年以来，李在明频频示好三星集团等大企业，并表示“政府主导经济和产业的时代已经结束”。进步派是否正在改变过往“严查政企勾结、严打官商腐败”的形象，开始向“亲企业、亲市场”的形象靠近？

郑载兴：李在明主张实施全民基本收入，承诺首先为年轻人、农民和渔民引入基本收入计划，然后逐步推广至全民，学习北欧国家，保障全民的基本生活。但是要想实现这种模式，关键在于纳税，这主要来源于大企业，而企业并不愿意面对税率提升，因此可能会将投资转移至美国等海外国家。为了解决这一矛盾，李在明需要维持与大企业的友好关系，否则经济政策难以实现。

韩国大企业也陷入困境，因为韩国的市场较小，美国是韩国的主要出口国之一，从自身利益出发，不得不对外投资。美国利用关税政策寻求重振制造业，像现代汽车这样的公司不得不在美国设立工厂，而企业的财源有限，那就只能缩小在韩国本土的投资。

：如果李在明在大选中获胜，上台后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郑载兴：李在明如果上台，可能还是会优先处理国内问题，不会有特别多精力去关注外交。目前，韩国国内处于政治分裂状态，反李在明的极端势力仍然很强大，这股势力会导致未来政权不稳定。这与文在寅政府上台时期的情形很类似，但是文在寅政府并未对右翼极端势力进行严厉的打击，而是以合作共处的姿态去处理，最终导致一系列极端势力再次抬头。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这一次就不能重蹈覆辙，要下决心重拳打击极右势力。

实际上极右势力在韩国各界广泛存在，比如军队、检察机关、情报机构以及学界，不一定会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很多人是朴正熙和全斗焕时代既得利益者的后代，他们不想改变。尤其是军方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身处利益链条之中。以军火举例，韩国每年从美国购入大量军火，以应对所谓来自朝鲜的威胁。如果朝韩关系缓和，韩国国防预算减少，对于部分军方人士而言利益会受损。

：共同民主党在外交方面的政策规划是什么？

郑载兴：目前韩国内部不同政治势力的斗争激烈，如果进步势力上台，我们不可能继续过去的路线，而是要推行以国家利益为中心的均衡外交，将寻求改善对华关系，不仅要加强中韩两国合作，还要在东北亚地区问题、国际秩序上进行沟通和协调。但是贯彻这样的路线也面临很多困难。

韩国国内的亲美派和亲日派掌握较大的权力和影响力。在经济领域，韩国的大财团，大部分站在亲美、亲日的立场，这种立场已经根深蒂固，是冷战的产物。在政界、学界、媒体圈也是如此，很多人从美国留学归来，他们在各自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其中一部分人认为中国崛起太快，韩国必须和美国联手压制中国。

居住在美国的韩裔美国人和韩国人目前有约200多万（注：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数据，截至2023年，居住在美国的韩裔美国人和韩国人的数量约为200万），相当于一个大城市的人口，而韩国总人口才5000万。在美韩裔和韩国人当中大多数都是精英、中产阶级以上的人群，他们和美国的利益紧密相连。韩国那些亲美派之所以对美一边倒，其中关乎个人利益。

即使共同民主党执政，外交政策也是以韩美同盟为基础，只是不可能像尹锡悦政府那样唯美国是从。国际秩序已经在发生改变，韩国要从自身国家利益出发，改善同周边国家的关系。在对华关系方面，李在明如果上台，韩中关系会有所恢复，但是能恢复到什么地步，可能还要考虑到舆论环境。

尹锡悦任内政治、外交生态发生巨变

：戒严风波发生后，尹锡悦去年12月在国民谈话中发表涉华言论，其律师团队在弹劾案辩护中也谈及涉华问题，引发争议。为什么会在国内政治风波中牵扯涉华问题？

郑载兴：追根究底和朝鲜半岛分裂有关，韩国仍然处于冷战的政治环境。尹锡悦一方面在利用这样的舆论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借助一部分反华舆论赢得更多选民的支持；另一方面，也在迎合美国的对华战略。此举导致反华舆论加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朝鲜战争爆发之前，南边多为农村，北边集中了大量工厂，因此北边的富人相对较多。战争后，很多富人从北边逃到南边，依旧拥有可观的财力，而这些人的反共观念根深蒂固，这种情况在企业界和学界也大有人在，作为民间力量有一定的影响力。

当地时间2025年2月18日，韩国京畿道坡州，远眺韩朝边境。视觉中国 图

：尹锡悦执政的两年多内，韩国政治生态和外交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郑载兴：近两年，韩国的政治生态和外交发生了巨变，过去即使是像朴槿惠时期的保守派政府，还是会平衡对中国、美国以及周边国家的友好关系，但尹锡悦政府主张价值观外交，强调自由民主主义的价值，这就破坏了韩国的外交方针，意味着像美国和日本这些持有相同价值观的国家，韩国就可以和它们进行全面合作，而像中国、朝鲜这些价值观不同的国家，就无法进行合作，是一种以体制来划分阵营的思维。

尹锡悦主张的阵营外交，将韩美日置于一个阵营，中俄朝又是另一个阵营，因此这两三年形成了一种战略对抗，现在要调整方式来改变这种状况，短期内将政策具体化的难度比较大。

这导致韩国的对华外交出现了很大危机，彼时又正值俄乌冲突爆发，拜登政府推行印太战略，韩美日安全合作加强，这实际上是美国的对外战略，一方面利用乌克兰以及北约来遏制俄罗斯，另一方面调动韩日两国以及欧洲、新西兰、菲律宾一起围堵中国，因为中俄是欧亚大陆最核心的国家，美国的战略就是封锁中俄，阻止大陆势力扩展到海洋。尹锡悦政府则在这一逻辑上配合美国，主张价值观外交。

美国的这种战略是冷战思维，面对中俄两国，寻求先击垮其中一个，再对付另一个就相对容易。因此拜登政府最初可能想要通过俄乌冲突，利用北约的力量来与俄罗斯对抗，待俄罗斯式微，再利用东北亚盟友的力量来应对中国。然而，俄乌冲突的走向并不如美国所料，而且围堵中国的想法也坚持不下去。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也是特朗普赢得大选的原因之一。特朗普强调“美国优先”，他采取的一系列举措导致国际局势陷入混乱。

尹锡悦宣布戒严，一方面是因为内政危机，另一方面从外交的角度看，特朗普胜选后，尹锡悦也意识到国际局势将发生巨变，他主张的向美国一边倒的政策难以为继，而这种政策已经导致对华和对俄关系恶化，韩朝关系愈发紧张，国内不满声音积压，这样的背景下他不愿意调整政策，那么只能通过特殊手段来打压国内的反对势力。

：尹锡悦被弹劾罢免后，韩国保守派受到重创，与保守派利益紧密相连的美国方面会采取什么行动？

郑载兴：美国当然希望亲美派执政，但也很清楚李在明当选总统的可能性很高，在这种情况下，美方会与和李在明关系紧密的国会议员、企业界人士、专家学者接触，建立深层次的关系，然后通过这些渠道去影响李在明的决策。长期以来，美方在韩国各界建立了深度关系网络，进行长期的交流和利益往来，这也成为美方对韩国政治施加影响力的重要渠道。如果接下来美国对华施压力度加大，韩国保守派也会通过美国方面的力量来对政府的对华外交施加压力。

中韩需推进长期交流、建立深层次关系

：面对特朗普政府，韩国有哪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郑载兴：目前，韩国的最大困境是与特朗普打交道。特朗普希望韩国企业到美国投资设厂，要求提高驻韩美军费用，并且想要增加美国对韩军售。而韩国经济面临压力，如果无法满足特朗普的要求，韩美关系将面临很多矛盾，尤其是韩国与朝鲜及周边国家的关系受到美国因素的很大影响。

当地时间2025年3月10日，韩国京畿道东豆川市，驻韩美军基地内，美韩“自由之盾”联合军演启动，RC-12X侦察机参加演习。视觉中国  图

韩国方面试图去回应特朗普的要求，比如现代汽车集团3月24日宣布，今后4年将在美国投资210亿美元，在美投资建设钢铁厂。特朗普向现代集团会长郑义宣承诺，“如果在此过程中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仅两天后，特朗普就宣布对进口汽车加征25%关税。后续关税政策出现反复，可以观察到的是，特朗普认为其他国家及企业的付出都是理所应当，他的需求像是无底洞一般无法满足。

：今年，中日韩合作出现回暖迹象，有分析认为一定程度是美方危机因素驱动。在美国的“关税大棒”之下，中日韩是否有望加强贸易合作？

郑载兴：中日韩合作的大方向是确定的，但其中包含很多复杂因素，不仅是经贸，还涉及政治、军事、技术等，无法撇开各种因素去单谈某个单一领域的合作。当中日韩三国的距离越来越近，美国不会坐视不管，将采取一些手段来破坏三方合作。

中日韩自贸协定谈判从2013年就开始谈，经过长期谈判依旧难以达成。一方面是因为谈判不仅是三国政府之间的事，还牵涉诸多利益方。尤其对韩日两国而言，决策与很多个体、企业、相关机构的利益紧密关联，他们并非完全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更多从自身角度考虑，难以形成推动中日韩合作的合力。举个例子，去年在一个中日韩专家会议上，有与会者突然提出三国在俄乌冲突中的立场问题，导致内部分裂。另一方面，中日韩在不同领域的合作还涉及由哪一方主导的问题。

由于目前国际局势复杂，对韩国而言，会更多关注双边关系，多边还是有一定的难度。在一些双边关系改善的基础上，将进一步推进多边关系，这种多边不仅是包括美国在内的合作，还希望能实现与中国、俄罗斯、日本等不同国家的多种组合的合作。

：你提到了对俄关系，韩国改善对俄关系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郑载兴：韩国如果不改善对俄关系，朝韩关系将面临很大的压力，因为现在俄罗斯和朝鲜走得越来越近。目前朝韩关系是韩国最难改善的双边关系，如果韩国与俄罗斯关系有所缓和，就会创造出改善对朝关系的空间。但是美俄仍然处于对抗状态，受制于美国因素，韩俄关系难以改善。美俄关系一旦改善，就会给韩国更多的外交空间。

：朝俄关系改善的同时，特朗普也在向朝鲜示好，同时试图拉近与俄罗斯的关系，如果朝俄和朝美关系同时改善，对韩国意味着什么？

郑载兴：特朗普试图改善对俄关系，核心不仅在于乌克兰，也有针对中国的考虑。特朗普可能寻求通过改善对俄关系来与朝鲜接触，如果得以实现，这意味着美国与中国周边两个重要国家拉近了距离，届时韩国别无选择，也将跟随美国，由此就形成对华包围圈。

在此背景下，美俄关系的进展也是关键因素。在西方制裁之下，俄罗斯经济发展面临困难和挑战，要想解除制裁仍然需要直面美国。在俄罗斯看来，希望中美改善关系，以避免一边倒的情况。回溯上世纪70年代，美国为尽快摆脱越南战争的泥潭并应对苏联，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美苏战略均衡的态势逐渐被打破。但是现在国际局势发生巨变，中俄关系至关重要，美国还将继续在这当中进行博弈。

：如果美国构建对华包围圈，韩国在中美之间真的别无选择吗？

郑载兴：谈到韩国在中美之间的选择，很多时候都会谈到台海问题，如果出现紧急事态，我认为韩国不应该帮助美国介入其中，介入将导致韩国利益受损。但韩国国内对此问题存在分歧，也有人认为美国对韩国提供安全保护，那么韩国也应该帮助美国。由于政界、学界以及媒体界基本都由亲美派主导，不应该介入台海的观点很难获得认可。

在韩国的舆论环境中，很难发出对华友好的声音。这种舆论环境的形成一部分源于主流媒体的报道，它们几乎没有进行对华友好的报道，民众长期阅读这样的内容，也很难对中国有好印象。没有对华友好的舆论氛围，政治家即使想要改善中韩关系，也变得困难起来。

韩国媒体多数由大企业或金融公司控制，比如韩国《中央日报》由三星集团控制，还有一些媒体虽然没有被财阀直接控股，但与大企业保持微妙或亲密的关系。这些金融公司或大银行中的部分控股方实际在华尔街。这要追溯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韩国大企业的部分股份被华尔街巨头掌握，当时八大银行的外资股份均占到了2/3以上。直到现在，西方资本仍然控股韩国的一些金融集团和银行。

对于重视选票的政治家来说，舆论非常重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直接表态改善韩中关系，而改变舆论氛围的难度很大。

：未来应该如何促进中韩关系发展？

郑载兴：坦诚地说，现在的韩中合作情况已经发生变化。过去韩国在制造业上占据优势地位，近年来中国制造业能力大幅加强，在电动车、芯片等各个方面都已超越韩国。因此从韩国的角度来看，除了三星、SK等大型企业在芯片方面和中国合作存在空间之外，要找其他的合作点并非易事。尽管旅游和人文交流很重要，但这些难以对经济产生很大的助推力。

在促进韩中友好关系方面，两国之间除了政府层面的官方往来之外，在政界、学界、经济界、文化界等各领域，韩中之间的大多交流不是机制性的，一般是短期的，这样的交流效果不显著，需要在各界推进长期交流、建立深层次关系，两国关系才能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