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2日，在以色列中部特拉维夫的导弹袭击现场，应急和救援人员开展工作。   新华社 发（托默·诺伊贝格 摄/基尼图片社）

“防空警报响了，我们现在去防空洞。”瑞格夫（Regev）在6月22日早上惊醒，收到了父亲从以色列特拉维夫发的信息。她立即打电话过去，对方无法接通。

瑞格夫从英国返回以色列的路途被突如其来的战火阻断，从14日起滞留在塞浦路斯，与亲人相距300多公里。她不停刷新社交媒体上的帖子——导弹在空中划出的金色弧线、坍塌成废墟的民宅、用担架抬着伤者的医护人员……突然间一条新闻让她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特拉维夫的拉马特维夫区22日被导弹袭击，那是她家人所住的地方。

“照片中的公寓楼像一个塞满瓦砾的破盒子，想到家人可能在里面，心脏好像停跳了。”瑞格夫给特拉维夫的朋友和亲戚打了十几通电话，希望他们能帮忙确认她的家人是否安全。“开始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是如此煎熬的一段日子。”瑞格夫对（www.thepaper.cn）说道。她在22日的整个上午一直紧盯手机，终于等来了父亲报平安的电话，但是依然惴惴不安。

同样是22日上午，身在中国的侯墨（Moh）时隔3天终于与伊朗家中的父亲和妹妹取得了联系，在此之前伊朗发生大规模网络中断，他和许多身在他乡的伊朗人一样，在社交平台上询问能触及到的当地人，试图获取家乡的情况。“在之前的冲突中，双方对于攻击区域划定了‘红线’，在伊朗境内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侯墨告诉，“这次冲突不同了，‘红线’变了，无法确定哪里是安全的，哪里不是……”

侯墨和朋友在伊朗经营一家名为Parsventure的旅行社，因国际旅行业务经常往来于海外。以伊冲突爆发时，他正在中国学习一个汉语课程，一边惦念着家中的亲人，一边为公司20多名导游和工作人员的生计操心。

战火时休时续，牵动着瑞格夫和侯墨的心，他们来自交火的两方，无奈被划在战线之外的两侧，身处的环境相异，却面对相似的困境。

遥望家园

即将30岁的瑞格夫是特拉维夫的一名软件工程师，和丈夫在英国结束了一周的旅行，13日准备返回特拉维夫。临近返程，以色列对伊朗发起空袭，以方随即关闭了领空，出入境的航班都被取消。

瑞格夫很快决定改飞塞浦路斯，2023年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发动“阿克萨洪水”行动后，他们一家曾到塞浦路斯度假，对这个国家比较熟悉。这是欧盟成员国中距离以色列最近的国家，也成了该地区战乱区撤离的第三国公民、以色列人及其他希望返乡人士的关键中转点，从塞浦路斯沿海城市拉纳卡飞往特拉维夫仅需50分钟。

瑞格夫说，最初的导弹袭击令人有一些不安，但是基于对两国军事实力的基本了解，她并没有过度担忧。另一方面，“积极的是，可以看到我们的军队和政府正在处理伊朗问题。” 瑞格夫从小就被灌输“伊朗对以色列构成威胁”的观念，对伊朗存在长久的负面印象。

本想着在塞浦路斯停留一两天或许就可以回家了，但当飞机落地拉纳卡后，瑞格夫惊讶地发现当地有大批以色列人。入住酒店后，她被邀请到拉纳卡的犹太教堂，不同宗教背景的数百人聚集那里。“很多以色列人带着行李，因航线临时改道没有找到住所。最初大家还在为以色列国防军的行动成功感到高兴，但当冲突进入第四天，气氛变得凝重起来，甚至有人为之流泪。”

6月18日晚间，特拉维夫等中部大片地区响起防空警报，伊朗宣布对以色列发起“真实承诺-3”行动的第十二轮打击，并向以色列发射“泥石”弹道导弹。瑞格夫的父母原本一直在家中的安全屋，那一晚首次短暂前往防空洞。

“冲突没有预想的那么快结束，我有一种隐隐的罪责感，我们的家园正在经历艰难时刻，而我却逃离在外。”随着冲突升级，瑞格夫的心情陷入阴霾，她与家人密切联络，同时关注着回国的航班。

同样在18日晚，以色列战机对伊朗西部发动新一轮空袭，60架战机袭击了伊朗首都德黑兰的20多处军事目标。侯墨的家乡位于伊朗西南部的一座小城市，没有受到袭击的影响，也因此成为德黑兰、设拉子、大不里士、伊斯法罕等地居民的“避风港”。

侯墨通知旅行社的同事，他的房子可以提供给他们暂居，有两个同事拖家带口入住过渡了几天，然后去更远的城市投奔亲戚，这是冲突之中许多家庭被迫迁徙的缩影。更糟糕的是，迫于形势，侯墨解雇了负责接待海外旅行团的全职员工，负责国内游的导游目前也失去了收入。

冲突期间，许多从德黑兰、伊斯法罕等大城市撤离的居民去往周边小城镇，侯墨的家乡也接收了一些流动人口，他通过家人了解到，当地面临一定的物资短缺和物价上涨，比如大米、面条、肉类等价格异常上涨，低收入阶层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大多数人都处于非常艰难的境地。

冲突的走向与每一个伊朗人休戚相关，侯墨和家人们在群聊里讨论着伊朗将如何应对，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主张封锁霍尔木兹海峡，有人担忧国家会“沦为另一个阿富汗”，还有人反对与“肮脏的攻击者”和谈……

能回去吗

从6月18日开始，以色列启动分阶段接运海外滞留公民回国的行动。据路透社18日报道，以伊冲突爆发以来，首架载有塞浦路斯滞留以色列公民的飞机，于当天凌晨降落在特拉维夫。

“我们要回家吗？” 瑞格夫向数十个亲朋好友发信息，寻求答案，得到的回复不一。“我想回家，但是父母认为我们继续留在塞浦路斯更好。”

一边是权衡是否归国与家人在一起的焦虑，一边是眼花缭乱的各种时局信息。“很多朋友告诉我以色列安然无恙，伊朗的袭击没有对特拉维夫造成严重影响，可以放心回家。而新闻媒体和社交平台上却有很多消息称以色列遭袭，建筑物被导弹摧毁的画面广泛流传，医院也遭到了袭击。” 瑞格夫无奈地说道。

以色列19日称，该国南部贝尔谢巴的索罗卡医院，以及中部的霍隆和拉马特甘地区遭伊朗导弹袭击。同时，伊朗当局称，该国西部克尔曼沙赫的一家医院遭到了以色列的轰炸。

以伊双方将袭击目标扩大到了民用设施，伤亡人数持续上升。伊朗卫生部公共关系主管侯赛因·克尔曼普尔24日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说，13日以来以色列对伊朗各地的袭击已造成610人死亡、4746人受伤。

从19日开始，侯墨与伊朗的家人中断了联系，他最牵挂的是妹妹。“她是一名医生，在一个拥有重要石化工业的城市工作，我们很担心她，但她必须留在岗位上，现在伊朗急需医务人员的支持。”

伊朗政府6月17日宣布，召回所有休假的医生和护士。德黑兰伊玛目霍梅尼医院的一名急诊科医生对《卫报》说，“这是一场血腥屠杀，我们被混乱和家属悲痛的尖叫声淹没了。看起来我们就像在战场上的临时医院工作。” 伊朗多地的医疗设施不堪重负，医务人员被要求背靠背轮班工作，疲惫不堪。

瑞格夫对伊朗死伤人数的快速上升感到难过，“我们支持以色列国防军为消除外部威胁所做的努力，例如定点清除军事人物、打击核设施，但是如果是以攻击平民和民用设施为代价，绝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就像我们反对加沙战争一样，无辜的民众遭遇巨大的苦难，到目前为止仍然有人质被囚禁，这让我们对和平的前景越来越怀疑。”

瑞格夫在一个犹太复国主义家庭长大，她对这种犹太民族主义思潮并不认同，但一直抱有保卫和服务以色列的信念。自加沙战争爆发后，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开始松动，这次以伊冲突又给她带来更多复杂的思绪。

由于一周内密集地关注冲突前线的各种信息，目睹野蛮发展的局势，瑞格夫连续多日失眠。直到24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双方停火，她和许多滞留的以色列人随即启程返回特拉维夫。

侯墨也准备回伊朗与亲人团聚，但另一个“家”却回不去了。他经营7年的旅行社好不容易挺过了疫情，现在必须从零开始。“最严重的损失并不是旅游业务的暂停，而是眼前的局势会给外界留下‘伊朗不安全’的印象。”

在伊朗从事旅游业十多年的侯墨介绍，2018年伊朗的旅游业非常繁荣，有很多来自欧洲和中国的游客。也就是那一年，他与朋友合伙创立旅行社，后来遭遇疫情，全靠国内游业务支撑，好不容易等来了旅游业复苏，正准备扩张团队，一场冲突又打乱了一切。

“伊朗长期处于冲突中，我们其实已经习惯根据局势评估哪些地方不安全，随时调整旅游路线规避风险，而且也有保险可供游客购买。但在这次冲突中，原有的‘红线’不复存在，旅行团无法获得注册，没有人能预测哪些区域绝对安全。”他指出，即使冲突结束了，旅游业的恢复也有待时日。

新的选择

“我们早就明白，这场战斗并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抵抗和捍卫我们的权利。”侯墨说，从一开始就知道伊朗处于相对劣势，尤其是在技术方面，更无法独自对抗美国和以色列的联手攻击。“不幸的是，伊朗的基础设施和核设施被打击，这很不公平，但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改变。”

一度处于焦灼状态的以伊冲突在21日出现转折点，特朗普称美军已“成功打击”伊朗福尔道、纳坦兹和伊斯法罕3处核设施。不过，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政治顾问阿里·沙姆哈尼回应称，伊朗的浓缩铀材料还在，“游戏并未结束”。两天后，以色列再次袭击了福尔道核设施。

谈及对以色列的看法时，侯墨说，伊朗大多数人对以色列的态度可能是“缺乏信任”，而不是“仇恨”。面对以军的袭击，“我们希望避免战争，但很多人感到愤怒，因为伊朗数百平民在冲突中丧生”。

6月24日，民众在德黑兰革命广场庆祝以伊停火。据新华社报道，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24日在致伊朗人民的公开信中表示，经过伊朗人民英勇抵抗，这场由以色列挑起、持续12天的战争宣告结束。同时，他要求各机构从即日起把精力投入到重建工作中。

侯墨期待这场冲突能够为伊朗社会带来一些改变——希望政府拉近与人民的距离，给予更多的自由，获得更多民众的支持。同时，他也担忧政府会做出另一种选择——可能会试图通过对内收缩来维持局势的平衡，这种做法从长远来看将会伤害社会与国家的未来。

在伊朗人庆祝停火时，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称赞以色列对伊朗为期12天的冲突取得了“历史性胜利”。“我们挫败了伊朗的核项目，如果伊朗有人试图重建它，我们将以同样的决心、同样的强度采取行动，挫败任何企图。”

据《纽约时报》25日报道，几名知情官员透露，美国一份初步的机密报告显示，美国对伊朗3处核设施的轰炸未摧毁其地下建筑，仅使该国核计划进度倒退数月。特朗普随后在社交媒体上怒斥报道为“假新闻”。当地时间25日，伊朗外交部发言人巴加埃称，该国核设施在美国的空袭中“严重受损”。

瑞格夫没有获胜的心情，“伊朗人不是我们的仇人，袭击针对的是伊朗政权和核计划，成果似乎不如预期”。她从塞浦路斯回国时，在特拉维夫的本-古里安国际机场偶然听到一群外国人用英语讨论“以色列的战争机器停不下来”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有点生气，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反驳，毕竟加沙战争还在继续。” 瑞格夫说。

实际上，在以伊冲突进行时，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的攻势并没有减弱，致命事件每天都在发生。据巴勒斯坦卫生部6月24日的数据，自2023年10月7日以来，加沙已有超过56156人丧生，其中超过17000人是儿童。以政府称，仍有50名人质被哈马斯囚禁在加沙地带。对于加沙的210万居民来说，已经历了20多个月的死亡、暴力和绝望，没有得到任何喘息的机会。以色列国防军6月24日发布声明称，以军将把注意力转回到加沙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