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城市人民建”，引导公众积极参与是城市更新行动一直以来探索的路径之一。

在瑞虹新城，这个经过10期发展从“虹镇老街”蜕变为国际化生活住区的城市更新项目孵化出了一种自定义的社区微更新模式——在瑞虹新城铭庭小区（四期），从篮球场、居委会到智能垃圾厢房，都由业主居民自主设计并介入全流程，走出了一条居民深度参与城市更新的路径。

澎湃研究所研究员经过深度调研走访，发现这一系列由“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主导的DIY社区微更新，具有降低更新成本、提高空间效率等特质，让居民的具体诉求转化为空间语言，美好愿景成为生活场景，体现了城市更新的社会公平性，使公众参与从理念转化为可持续的行动力。

自主成立的“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

铭庭小区的自定义社区微更新，从篮球场的焕新开始。

建于2012年的铭庭小区由四栋高层住宅公寓组成，室外篮球场使用年限较长，已经地面坑洼和设施老化。2022年，安丘居民区党总支筹资7万元，计划对篮球场升级改造。起初，居委会请了一家总包单位，但概念方案没能通过居民公示。最终，这个小改造催生了阵容强大的志愿团队，居委会引入专业的居民设计师和其他热心居民共同组成了“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

“要有标准三分线与两分罚球线、球场边需要有休息的地方、要有复合功能供不打球的人分时使用、要有立体的植物栽植”等等，在居委会组织的若干场微更新项目方案商讨会上，636户居民成为这次改造任务的下发者，为各自的理想活动空间畅所欲言。

主设计师之一的季弘斐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景观建筑系，曾设计上海新天地“设计上海”主题装置、上海进博会西虹桥01-05等，这一次他既是设计者又是使用者、受益者。由于是真正的在地化设计，方案更加贴切地匹配各种细节上的需求，比如增加防撞条加强安全防护，安装太阳能照明系统确保按时熄灯，栽种树木防止篮球落到地下通道等。

2022年底，篮球场微更新项目评审会举行，社区设计师、居民代表和社区干部一起对设计方案进行了讨论，这一广泛听取居民意见且出自居民之手的方案，与需求高度贴合：地面重新平整，灯光重新布置，改善照明度；绿植区灯光形成微景观灯带，进行立体植物栽植，设置观众席，拓展社交用途。

改造前的小区篮球场。来源：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

改造后的小区篮球场。鲁怡 摄

研究员在现场看到，这个仅有一个球架的迷你球场设计了“凹”字形看台，球架后还设计了桌椅。常琦是同济大学建筑学专业的工学博士，现任小区业委会主任，作为主设计师之一，他表示，这些错落有致的室外家具，让功能复合，利于居民自主开发更广泛的空间价值，如作为老人休憩的空间、对弈的空间，甚至能作为露天剧场使用。

理想照进现实，篮球场的焕新让居民们体验到了成就感，也按下了社区自定义更新的启动键。2023年5月，小区的核酸亭披上了渐变色的新衣，变身为社区活动的“民亭”；2023年9月，连体楼栋的大堂休憩空间改造为一米会客厅；2024年7月，瑞虹之窗安丘居委会改造；2024年9月，智能垃圾分类厢房焕新。

小区5、6号楼栋共享的一楼大堂，原设计为枯山水景观，并由两座沙发共同构成休憩空间，但因灯光昏暗、缺失实用功能，居民使用率低，物业维护困难，成为消极空间。安丘居民区党总支兼副书记金真告诉研究员，由居民自发（含青少年参与）设计、策划、布置，将该休憩区修缮升级打造为“一米会客厅、第二起居室”，预设了如供滑板、球拍等物品暂存的“置物洞洞板”，不仅是居民随时在楼下休憩坐坐的物理空间，也承载了便民服务的功能性硬件。

这处约25平方米的空间真正体现了“人人参与、人人共享”，从茶几、书柜、书籍、灯具，都来自居民捐赠。小区居民静柏表示，现在的大堂满足了居民的多种需求。工作日的下午，老年居民闲坐在客厅里与刚放学的小朋友自然交流；到了晚上，书桌则被棋牌玩家们盘踞；遇到圣诞节，外国小朋友会搭起纸帐篷，玩得不亦乐乎，任凭家长千呼万唤都不愿上楼休息。

一米会客厅，上图为改造前，下图为改造后。来源：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

“没有改造之前，有一些绿化，遮挡了落地窗带来的宽大视野，而且显得很混乱。”小区居民Coco表示，改造后，晚上回家从外面看见会客厅透出的光，感觉很温馨。有一次邻居过生日，大家给他送惊喜，也是在会客厅进行的。

社区微更新要兼顾居民们错综复杂的使用需求。小区原有的开放式垃圾投放点，在高峰时段常常因垃圾满溢影响环境，在将其改造为智能垃圾厢房的过程中，处处体现出社区设计师团队的观察：通过垃圾分类投递志愿者提供的小区垃圾投递总量与分类数量情况，合理划分限定的厢房体量；充分利用现有的弧形景观墙，倚墙而建，打造了弧形挑檐顶盖，外侧排水、内侧挡雨；厢房选择喷砂不锈钢材质，中和光照亮度，避免光污染；配备了一系列科技功能，如投递口感应开门、垃圾满桶识别和预警、垃圾桶内投递记录和实时拍照、环境温湿度检测、小包落地识别检测、垃圾混投识别检测等；开辟垃圾清运专用通道，避免清运动线占用居民投放区域。

小区原垃圾投放点。来源：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

改造后的智能垃圾厢房。来源：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

金真告诉研究员，“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这一模式是把过往比较专业、无法具像化的居民需求给前置具像化了，并且全流程陪伴把需求落地，从任务清单下发到施工、运维，大家都像自己装修一样盯牢，如篮球场微更新项目的施工由北大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候钰烽专门负责，垃圾厢房的前期策划、设计、施工由景观设计师傅幸之、从事商业运营的陈鹰和从事幕墙建设安装的李惠泉等业主居民支持。小区居民蒋老师回忆，改造过程中，他有一次刚好路过，设计师顾问邀请他一起商量立柱的位置、花坛的摆放，他顺便提了增加一个洗手池，这样扔完垃圾后可以洗洗手，这个意见后来成为现实，让他非常开心。

原本可能会矛盾交织的社区微更新在这个小区演化为颇具趣味性、拉近睦邻关系的生活方式，如篮球场五彩斑斓的配色方案、垃圾厢房灯泡造型的回收投放口。在小区外，研究员看到被居民称作“微微微更新”的小改造，户外燃气管道向小朋友们征集改造方案，最终由他们DIY，为冷冰冰的管道披上了毛绒外衣和小鸭子挂件。

小区外针对燃气管道的“微微微更新”。鲁怡 摄

社区居民自主微更新 探索一种低成本的路径

常琦的博士导师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前院长李振宇教授，在《共享建筑学导论》一书中，李振宇提出了“全民共享、让渡共享、群共享”，他认为，要关心各方对城市空间的诉求，不仅为所有者，还要为日常使用者和偶尔的过客服务，这就需要多层次的公众参与来协同。目前，公众参与城市更新的渠道和机制相对不完善，在城市更新决策中，政府和开发商的权力往往占据主导地位，而公众的声音和意见往往被忽视。

社区是社会治理的最小单元，也是公众参与城市更新最直接的入口。借助社区微更新居民设计师顾问团”、每个人都可以是社区设计师，通过设计师的手稿，将自身诉求转化为空间语言。体现了城市更新的社会公平性，也就增加了公众参与的积极性。

基于这一系列微更新，铭庭小区找到了激发居民发挥专业价值、第二价值的方法论，形成一种新型的社会关系和经济关系，空间设计师陈霄颖等居民牵头成立了社会组织 “瑞邻社造”，以运营大项目的经验运营社区的形式渐显。

在《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中，作者弗朗西斯·福山将信任定义为一种群体或组织内部的合作能力，一个社会内部的信任程度，也就是社会资本的雄厚程度，对经济发展和竞争力至关重要。罗纳德·科斯在《社会成本问题》也曾指出，在高信任度的社会中，人们合作的成本更低，因为他们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制定详细的合同、监督彼此的行为或解决纠纷。

在社区中由居民推进的微更新，具有降低交易成本、提高空间生产与使用效率的特质，更能成为邻里关系的触媒与场域。常琦表示，城市更新项目往往因为成本问题无法推进，由社区发起DIY的微更新，弱化了中间商与单向购买的逐利取向，减少浪费，可以激发社区居民的信任与积极性，每个行为主体是责任人、产权所有人也是受益人。

目前，从设计师、监理到法律顾问等，参与社区微更新的居民都是无偿服务，他们也收获了无形的回报。社区营造如果困在收取多少酬金这个范畴，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平衡。无偿工作得到的不仅是情绪价值的正向反馈，还有社会关系的“储蓄”变现。

常琦分享到，比如他和爱人临时有事没法照看孩子，可以直接交给邻居家，如果没有和谐的邻里关系、没有此前的投入和“储蓄”，找人看孩子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金钱成本。

“让民主创”在社区更新中的治理功能

在铭庭小区一系列微更新中，始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2023年2月，7名平均年龄37岁的居民青年设计师被所在的嘉兴路街道聘为社区设计师。

嘉兴路街道工作人员告诉研究员，为探索公众参与协作模式，嘉兴路街道近年来逐步完成从“替民做主”到“让民主创”的转型，在社区更新中发挥三重治理功能：搭建多方协商平台；整合政企社资源网络；构建"需求-转化-评估"服务体系。

居民自定义愿景通过专业规划师变成实景，将社区治理从“工程导向”升级为“人本赋能”。街道工作人员指出，这类行动需打破三重边界：专业边界，建立“专家智库+居民主理人”协作网络；空间边界，通过“共享空间”设计，缝合碎片化社区资源，扩展更新辐射面；制度边界，将非正式治理（如居民投诉、协商）纳入政策反馈通道，推动“对抗-协商-协作”模式演进。

各地政府积极探索公众参与老旧小区更新的协作模式，形成了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结合的治理机制。如：南京陶谷新村以“四桌论坛”形式开展分组轮换讨论，针对空间景观、商业管理等4大议题收集居民“金点子”，60岁居民马六奎提出的“屋顶花园”被直接纳入实施方案；深圳桔子坑村由AECOM团队指导，在有限的空间和预算条件下，充分尊重村中场地特色与居民生活习惯，让各方的诉求和意愿得以充分地表达、平衡与实现，并最大限度地去激发背后隐含的综合价值。

瑞虹新城（四期）的微更新，既是居民智慧又是专业力量。然而，该社区未来的更新仍面临挑战。这一具有“节流”特性的模式如何“开源”，如何争取更新的资本投入甚至实现收益，有以下两条建议：

一、引入社区商业，成为共建伙伴。拥有太阳宫、月亮湾、星星堂的瑞虹新城，其商业活力有目共睹，社区本身也是一个定位精准的消费市场，瑞虹新城的居民是许多品牌的目标消费群体，建议将社区商业地标内的品牌转化为在地共建伙伴。目前，在一米客厅内张贴着共建单位的名单，以业主所在单位为主，零售品牌含量不高，建议进一步市场化，形成商户与社区的良性互动。

二、居民家庭直接参与社区运维，降本增效的同时，产生收益。常琦等业委会代表在探讨居民参与社区花园、绿废回收等社区公共事务的劳动，建议借鉴《红楼梦》的“敏探春兴利除宿弊”。和大观园一样，社区绿地花园同样属于社区的资产，而业主们却没法管理这一资产的收益，探春的改革将园中花花草草的维护包产到人，使园子从纯支出转为收入来源。

安丘居民区党总支书记雷国兴透露，未来居委会将从三个方面推进该社区的微更新：

机制化参与流程方面，进一步深化安丘“抛议题—聚民意—引智慧—落项目—评成效”五步闭环，将DIY更新纳入本社区年度行动计划。  

数字化赋能工具方面，建立社区提案平台，如积分制+云提案系统，降低参与门槛；试点区块链技术管理众筹资金，提升透明度。  

跨域资源共享方面，推动“党建联盟资源共享”模式，鼓励辖区单位开放空间、技术、资金资源，形成“公益反哺—社区引流”共赢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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