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来就与众不同。
三岁的乐宝活泼开朗,笑起来会露出小小的乳牙。不过,比笑容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的巨大黑痣——从右侧额头延伸至面颊和下巴,覆盖了半边脸。这是黑素细胞痣,巨痣分布在他右侧头面部,痣上长着毛发,医学上也称“兽皮病”。
2025年3月至今,母亲郭惠东拼西凑十几万元,带着乐宝从山东临沂到上海治病。一期皮肤扩张术后,经过四个月注水,乐宝的头顶鼓起两个饱满的“大包”,像他攥在手里的气球一样,使外貌更加“特别”。
2025年7月14日,上海,郭惠抱着睡着的乐宝。记者 李佳蔚 图
为了给孩子治病,出身农村的郭惠卖气球、做团购、向亲友借钱,她还把乐宝的日常拍成视频放到网上,接受网友爱心捐助。有自媒体特意拍摄乐宝,并在视频中植入品牌,获取流量的同时,捐给郭惠8万元。
争议也随之而来。在网络和现实世界,郭惠收到许多鼓励和祝福,也要面对一些质疑和指责。有人私信她,“你有手有脚,靠拍儿子卖惨赚钱”“拿孩子做流量”。个人求助的法律边界也由此受到关注。
郭惠告诉记者,从这个基因突变的孩子诞生起,她的生活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曾每天担心别人指指点点。现在,手术治疗让乐宝有了接近“普通人”的希望,无论如何,她不想也不能松手。
燕子衔食,老牛舐犊。作为母亲,她决心为孩子摘去命运带来的“巨痣”。
“长得怪怪的”
7月的上海闷热潮湿,傍晚终于清凉下来。黄浦区的小马路上,有时会遇到三个卖气球的身影——郭惠、乐宝以及他15岁的哥哥。哥哥是6月来上海的,帮妈妈一起照顾弟弟。
2025年7月中旬,上海黄浦区街角,傍晚下过雨后凉爽下来。记者 李佳蔚 图
乐宝只有3岁,初次见面时,他毫不怯生,举着气球蹦蹦跳跳,说几句话就咯咯地笑。然而,过路人一眼就能察觉到他相貌古怪,他的半边脸覆盖着巨大的黑痣,头上鼓着两个奇怪的包。巨痣是天生就有,头顶的包则是治疗的一部分。
病历显示,2025年3月5日,乐宝因面部黑素细胞痣在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住院,3月7日进行了皮肤扩张器植入术,3月12日出院。这是乐宝治疗的一期手术,他头上植入了扩张器,之后每周两次注水,慢慢撑起头皮,扩张起来的皮瓣将用于后期巨痣切除后缺损的创面处。
由于黑素细胞痣面积大,治疗周期较长,需多次手术。目前,乐宝第二期手术日期定在8月中旬进行,第三期、第四期手术计划在9月至10月完成,包括黑痣切除、皮瓣断蒂、激光脱毛等疗程。
上海老城厢的马路弯弯绕绕,乐宝和同龄孩子一样调皮,喜欢跑来跑去。郭惠担心他撞破头上的包,傍晚出门卖气球时常把他放在儿童车里。制作和贩卖发光带灯的手持气球是郭惠在老家的谋生手段之一。带乐宝来上海时,想到要待几个月,她把制作气球需要的打气筒、灯线、开关等都装进了箱子。
2025年7月,郭惠担心乐宝撞破头上的包,傍晚出门卖气球时常把他放在儿童车里。 受访者供图
一个气球20元、两个气球30元,母子三人边走边卖,没有固定地方。“有的人看乐宝长得怪怪的,会同情,有的只付钱不要气球,上海好心人多。”郭惠说,他们遇到过城管,但没有被驱赶。一名身穿城管制服的人花了200元买气球,没多久折返回来,说他们领导也买500元的,他们都没带走气球。对方还提醒她,不能占道设摊。
乐宝性格外向,在郭惠眼里是个“暖男”。以前在家时,郭惠去洗衣服,儿子就给她搬凳子,劳累一天晚上回家,儿子给她捶腿捶腰。这几个月每周去医院注水,乐宝总会吸引旁人围观。“他怕丢人,想哭时会忍住不哭,等打完水周围没人了,他才会哭一下。”
医院旁边的公园里有小孩一起玩耍,郭惠让乐宝也去玩。乐宝牵着妈妈的手没去,“小朋友会怕我的”。郭惠说,以前在家,乐宝有一次和其他小孩玩沙子,吓哭了对方,家长生气找到她理论。从那以后,乐宝会等其他小孩离开了再去玩。
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郭惠心情低落时流泪,乐宝安慰她:“妈妈你不要哭了,别生气,我知道都是因为我。”郭惠摸摸他,没说话。乐宝又说:“妈妈我们回家吧。”郭惠说:“你头上的包包还没治好,治好了我们就回。”这个三岁孩子很懂事,让妈妈欣慰,也让妈妈心疼。
“整个医院都震惊了”
郭惠一家生活在山东省临沂市河东区的一个农村。郭惠称,她没有稳定工作,平时卖气球,做团购,去工厂干保洁。她的丈夫在当地一家工厂修车,月薪4000元左右。
出生于1988年的郭惠,和丈夫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15岁,读初二;女儿10岁,小学三年级;乐宝是第三个孩子。一家人的生活原本平平淡淡,但从乐宝到来的那天起,他们的人生轨迹彻底转向。
2022年2月22日,乐宝在临沂市妇幼保健院出生。郭惠的姐姐郭霞告诉记者,她是第一个看见乐宝的家人,发现这个新生儿面部有一大片黑痣,内心很震惊。郭惠刚生完孩子,身体还未恢复,家人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实情。“我们跟她说,孩子什么都正常,就是头上有点东西,有点黑色胎记。”郭霞说,郭惠听到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孩子出生三天后,姥姥抱着乐宝走到郭惠面前,这是郭惠第一次见乐宝。她说,当时乐宝还很小,侧躺在姥姥怀里,整个脑袋看去全是黑色。“第一次看到孩子真的很崩溃,接受不了。”郭惠哭着晕了过去,医生给她上了氧气。
黑素细胞痣(GCMN),这个医学名词对郭惠太陌生了,普通人很少听说这种罕见病。上海长海医院整形外科副主任医师方硕告诉记者,先天性大/巨大黑素细胞痣发病率低于1/20000,痣上通常长着毛发,表皮粗糙,也常被传为“返祖”。现代医学并没有完全阐明巨痣的发生机制,产检时也查不出。主流观点认为,是由于胚胎在发育阶段出现基因突变,导致了先天性黑素细胞痣的产生。
它一方面严重影响患儿容貌,特别是当巨痣长在头面部,带给患儿和家属极大心理负担。另一方面巨痣还有恶变风险,增加黑色素瘤、神经皮肤黑变病等发病率。目前,对黑素细胞痣的主流治疗方式仍是外科手术。
“乐宝出生时我们都没见过这种情况,整个医院都震惊了,医生也觉得很少见。”郭惠仍然记得,乐宝出生所带来的震动。她和丈夫还去医院做了基因检测,结果都正常。
郭惠称,她和丈夫关系平淡,乐宝出生后更多是她在带,丈夫不太过问孩子的情况。在她看来,丈夫是对未知的医疗费感到恐惧,不愿面对这个现实。
郭惠曾陷入长时间的情绪低谷,晚上会做噩梦,甚至萌生过自杀的念头。她姐姐郭霞回忆,那段时间家人不停劝她想开点,不管怎么样,把孩子的病看好。郭霞安排母亲经常陪在她身边。后来郭惠去医院就诊,医生为她开了抗抑郁药物。“我想通了,毕竟有三个孩子,我如果死了,这个(乐宝)就更没人管了。”郭惠说。
“拼命挣钱”
用了近一年时间,郭惠才从抑郁中走出来,乐宝也在一岁左右确定了手术治疗。
网络时代信息发达,在很多方面帮了郭惠。乐宝出生头一年,她在手机上搜黑素细胞痣的资料,发现一些孩子与乐宝情况相似。她一篇篇翻看那些“宝妈”发的帖子,给她们留言,询问她们孩子的情况,去哪里治疗,需要多少钱,疗效怎么样。在反复了解和交流中,她建立起信心。
大约2023年初,郭惠第一次带乐宝进入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医院专家看过乐宝后表示,可以手术治疗。但由于孩子太小,手术较为复杂,需要全身麻醉,必须等他再长大一些。医生初步制定了手术方案,约定乐宝3岁时再来。
此后的两年里,郭惠只专注做一件事——“拼命挣钱”。
她说,综合很多病友的经验,粗略估算乐宝看病需要二三十万元。这对他们家而言,是一笔巨额医疗费。以前郭惠主要打零工,除了卖气球,也去附近工厂做保洁,没有多少存款。2022年,她跟着当时的风潮,学会了社区团购。
她在很多“团长”的微信群里,也建了自己的群,服务周边村民,卖水果、牛奶等商品。通过拉人拼单、清库存、获取折扣等方式,她一单赚一两元差价。逢年过节生意好,一天可以赚几百元。
平时,她骑一辆电动三轮车送货。有一次,姥姥不在家,郭惠晚上8点多接到一笔团购订单,她抱着乐宝去隔壁村送水果。来回约10公里路,夜里还下着雨。乐宝在她怀里哭,雨点打在他们身上,开到半路她也放声大哭,“我想我过的是什么日子,特别崩溃。”眼前的天是黑的,前路一片模糊。哭完了,她继续往前开。
一岁以前乐宝极少出门,玩耍也只在家附近。郭惠不让乐宝出去,是怕村里有闲言碎语、指指点点。每次打疫苗,她都等卫生院临近下班时才去。“出生后第一年,见过他的人很少,只知道我们家生了个孩子”。
在上海看病时,有位上海阿姨带孩子来看望郭惠母子,得知她有三个孩子,很惊讶,“这压力多大啊”。郭惠坦言,乐宝是意外怀孕,在农村,她和丈夫对生育没有周全的计划,更没细算过养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只觉得多子多福,于是就生了。
那位上海阿姨带了日用品给郭惠,让孩子跟乐宝一起玩。“她想让自己的小孩看看,世界上还有跟他不一样的孩子。以后在生活中遇到了,不要嘲笑,学会和他们相处。”郭惠内心非常感激。
求助争议
2025年2月下旬,郭惠收到上海九院发来的短信,按照约定,3月1日她带着乐宝来到上海治疗。
她称,自己攒的钱加上借款,她带了十几万元。借款主要来自娘家和一起做团购的朋友,有的借一两万元,有的借三五千元,帮她东拼西凑。姐姐郭霞在当地开店卖电动车,也借了妹妹钱,称“大家都给凑”。3月乐宝第一次手术时,郭霞还来上海帮带了半个月。
病例资料 记者 李佳蔚 图
郭惠租住在医院旁边的一间约20平方米的公寓房间,月租约5000元。她说这里地段好,去医院注水走路5分钟。7月中旬,该公寓负责人带记者看了几间房,房间多为20平方米左右,无窗的四千多元,有窗的五千多元。
2025年7月中旬,上海,郭惠在公寓的公共厨房洗碗。记者 李佳蔚 图
2025年4月起,郭惠开始拍乐宝的视频。她称既作为日常记录,也希望通过网络求助筹措医疗费。记者注意到,郭惠在抖音、快手、小红书、微信视频号等各平台都开通了账号,上传关于乐宝的视频。
她渴望被关注,有的平台上甚至开设多个账号。她说,有平台会因她上传的视频令人不适等违规原因发不出,也被封过两三个号。这种情况下,她会再开新号。同时她也掌握了“技巧”,平台间的审核有差异,审核严格的平台她就少发一些,并给乐宝戴上帽子,适当遮挡头部的“大包”。
这些视频大都几十秒,郭惠拍乐宝玩耍、画画、注水,还有母子之间的互动。抖音账号的第一条视频下方,她写道:“正在努力配合治疗中,每天记录宝贝变美过程。配合治疗,努力变美。期待中。”
起初她的视频没有多少点击和关注,她向一些自媒体投稿,希望扩大传播。2025年6月,拥有千万级粉丝的某自媒体博主和郭惠取得联系,以郭惠带乐宝在街头卖气球赚钱看病为主题拍了视频,引起广泛关注。
视频中,除了较为煽情的画面和情节,博主还为郭惠捐了8万元。其中,博主自付3万元,某品牌方捐助5万元。当然,视频也非常“直白地”植入了该品牌及产品。
“我没想到他给我那么多钱,一共8万。”郭惠对记者证实,确实收到该博主和品牌方的8万元。她称,此后随着视频发酵,陆续有更多爱心人士为她捐助。到7月中旬,郭惠总共收到捐助十几万元,“对我们帮助特别大了”。
同时,她的社交账号开始频频收到私信质疑。有人说郭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挣钱,却拍孩子“卖惨”。有人指控她拿孩子的病情博流量,还有更难听的话。
郭惠并不这么认为,“如果我靠乐宝卖惨赚钱,我早就拍了,不用等到现在。咱只是眼前比较急,就是想通过网络求助,说得也很明白,如果你愿意捐,我们很感激,不愿意就算了。”
法律边界
从法律层面看,公开求助是一种个人权利,但个人和平台均须承担责任。
根据新修订的《慈善法》及《个人求助网络服务平台管理办法》,个人因疾病等原因导致家庭经济困难,向社会发布求助信息的,求助人和信息发布人应当对信息真实性负责,不得通过虚构、隐瞒事实等方式骗取救助。
同时,从事个人求助网络服务的平台,应当经国务院民政部门指定,对通过其发布的求助信息真实性进行查验,并及时、全面向社会公开相关信息。根据民政部2024年12月发布的名单,水滴筹、轻松筹、暖心惠民三家平台为个人求助网络服务平台。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律师丁金坤表示,郭惠在网上发视频获取救助,前提是所提供的信息必须真实可靠。“如果事情不对,可能涉嫌诈骗了。”他还认为,应当对画面做适当处理,因涉及未成年人的隐私,且可能引起部分人不适。
至于自媒体拍摄乐宝的视频获取流量并为品牌内容曝光,丁金坤认为有商业交易的嫌疑。他说,如果确实是出于帮助孩子的困难这么做,也未尝不可,前提是要符合公序良俗。毕竟,视频的传播牺牲了未成年人隐私权、肖像权等权利,需要格外谨慎。
上海申浩律师事务所律师张玉霞认为,自媒体有明显品牌露出,“存在以捐赠为噱头进行logo露出,换取流量和关注度的嫌疑,并不符合捐赠行为的自愿、无偿性,可能会引发公众对求助真实性和商业目的的质疑。”
“这个妈妈个人网络求助筹集的资金应由专用存款账户管理使用,且应按照求助时声明的用途使用,用于乐宝的医疗救治相关费用。”张玉霞说。
在公益尤其是大病救助领域有十余年志愿经验的薛飞向表示,借助互联网,大病患者家庭有机会通过公开求助更快获得帮助。不过,让心力交瘁的求助人及时整理病例、公示资金来源和去处,要求不可谓不高。
“我们也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合规的第三方,比如社会组织等,可以为大病求助的家庭提供更有效的求助途径;或者协助整理相关的病例等信息,及时做好公开,回应大众关切。目前这样的资源和力量还比较少。” 薛飞说。
“咱们都是真实的情况,没有作假或者什么。”郭惠对记者强调:“网络求助是为了乐宝看病,费用够了就行。”她称,目前收到十几万元的爱心捐助,解决了燃眉之急,钱会用在乐宝看病上,以及在上海和看病相关的房租等开销。现在手术还未全部做完,她仍有忧虑,因此还在求助。
她最期待的,是接下来几期手术顺利进行。乐宝的黑痣面积较大,如果这次手术切不干净,今后还得再治疗。植皮后,乐宝的模样仍会和常人有异,“丑一点就丑一点,只要健康就好。”
对于更长远的未来,郭惠无暇细想,“未来的路还得靠他们自己走,眼前就是把他的手术弄了,他哥哥还得回去继续上学。”对这家人来说,能及时得到外界帮助也算是一种幸运,还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未必有机会被看见。
在租住的公寓里,郭惠把两张单人床拼成一张大床。7月21日,乐宝的姐姐也来了,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挤在一起。床边散落着乐宝的奥特曼玩具,更多是制作气球的用具。他们吃得很简单,乐宝喜欢吃酸辣土豆丝、面条,还喜欢吃煮鸡蛋蘸辣酱。
2025年7月中旬,上海,郭惠母子三人在租住的公寓。记者 李佳蔚 图
郭惠发的视频中有一条2.7万点赞最高,时长只有13秒,是母子两人的一段简单对话。
乐宝说:“妈妈抱抱我。”
郭惠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摇了摇,说:“妈妈一心抱着你呢。”
乐宝说:“陪我长大。”
郭惠说:“好,妈妈就这样抱着你,陪你长大。”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乐宝、郭霞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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