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简·奥斯汀(1775——1817)诞辰250周年,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特别策划“她比时代快半步:简·奥斯汀的乡村纪年”单元,以此致敬、纪念这位深受中国读者喜爱的作家。2024年大受好评的电影《简·奥斯汀毁了我的生活》,可以看作当代读者尤其女性读者,遥寄奥斯汀的一封阅读心得。
奥斯汀的画像,由姐姐卡珊德拉于约1810年绘成。
这位被当代美国文学批评家艾德蒙·威尔逊赞誉为英国文学史上堪比莎士比亚的女作家,生前只写过六部小说,终生未嫁,生活经历和社交圈子算不上丰富,年仅42岁便因病逝世。她在世时只出版了四部匿名小说,声望完全无法与同时代的小说家,例如《艾凡赫》的作者沃尔特·司各特,《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等人相比,甚至遭遇诸多批评。整个19世纪尤其上半叶的英美文学界,对奥斯汀小说的评价依旧不高,20世纪之后这一现象却大为改观,奥斯汀逐渐获得了应有的文学地位和荣誉,其小说在不同年代陆续被改编为多部影视作品,在跨文化传播中不断扩大世界影响力。值得关注的是,小说发表二百多年后,科技、艺术、生活方式和人们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为什么直到今天还会有人喜欢简·奥斯汀?
2017年9月14日,奥斯汀肖像登上新版10英镑钞票,下面印有《傲慢与偏见》中的名句。
“难登大雅”的婚恋小说何以堪称“文学经典”
同时代的作家、批评家认为奥斯汀小说难称佳作的原因,主要有几个方面:其一,题材重复且狭隘。六部小说无非讲述英国乡村几户人家的婚恋故事,远不及司各特、狄更斯等人的历史小说、社会批判小说内容壮阔、影响深远;其二,缺乏激情。奥斯汀的小说人物在浪漫主义文学大行其道的时代,因其务实而显得乏味,而爱情一旦蒙上功利色彩势必会减少魅力;其三,人物缺点明显。不仅一些配角,如《傲慢与偏见》里达西先生的姑妈凯瑟琳夫人,甚至《爱玛》的女主角爱玛·伍德豪斯,都为人势利、刻薄,有违文学的教化作用,作者“对于女性浅薄的兴趣”,显示了她“恶意的精明”;其四,技巧不足。奥斯汀的小说虽然语言风趣幽默,但叙述直白、结构简单,大约只是作者一时的兴趣之作,写作技巧不足,并且缺乏洞察力和艺术自觉……
奥斯汀为人低调,生前并未公开回应这些批评或曰误读。当作家本人以及当时的评论者和读者都已远去,她的作品不仅没有湮没在时光中,其蕴含的光彩反而愈加璀璨。认为奥斯汀小说缺乏文学技巧,绝对是巨大的偏见,或许正因为十分高明,以至于艺术世界浑然天成,才会令人忽略作者的匠心独具。
当代英国著名小说家E·M·福斯特在其剑桥大学系列演讲集《小说面面观》中,特意选取奥斯汀的小说阐释“圆形人物”,即丰满、复杂、动态发展、难以预料的人物。奥斯汀对笔下人物心理、对白、动作、相貌、体态,甚至神情的细腻描写,加上灵活的叙述视角转换、精妙的全篇结构布局、戏剧冲突巧妙的情节设计,使得她的小说生动、鲜活,且引人入胜,展现出作者对生活的洞察入微,和对文字极强的把控力。而这一切如果不是出于作者的艺术自觉和精心设计,又怎能贯穿她的全部创作。
奥斯汀在人生最后八年居住的“查顿之屋”,如今是一个博物馆(Jane Austen's House Museum)。
不经提醒,读者也许会忽略奥斯汀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其实生活在同一时代。前者下笔的理性、克制,尤其对18世纪婚姻背后隐含的社会结构的冷静分析,与后者诗作中的激情涌动,迥然不同。然而,奥斯汀的小说却并不是对生活毫无美化或缺乏理想的生硬照搬。很明显奥斯汀借用了“灰姑娘”的叙述模式,作品中的主要女性角色,如《傲慢与偏见》中的伊丽莎白,《理智与情感》中的玛丽安,《曼斯菲尔德庄园》里的范妮,《爱玛》里的简·费尔法克斯,和《诺桑觉寺》中的凯瑟琳、《劝导》中的安妮,都在社会地位和财富上低于配偶。对比同时代浪漫主义小说代表作之一的《简·爱》,男女主角的最终结合,要以罗切斯特残疾和财产受损,简·爱获得大笔遗产,来缩短两人的差距,而奥斯汀小说中的女性,依靠自身实现婚姻带来的阶层提升的设计,或许更加浪漫和理想主义。
奥斯汀笔下,女性的家庭生活占据了社会习俗的重要部分,奥斯汀亦自知题材有限,所以谦虚地称自己的写作,是在“一小块两寸宽的象牙上,用一支细细的画笔轻描慢绘”。然而事实上,她对“灰姑娘”和“大团圆”结构的借用,以及对英国乡村家庭生活的描摹,一方面带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古典喜剧精神和市民文学趣味,另一方面,与那些优秀的宏大题材小说一样,同样是对时代的精准描摹。
威尔逊在《漫谈简奥斯汀》中认为,奥斯汀是“十八世纪最直言不讳的道德家”,她作品中“道德的权威力量,来自决心面对生活的全部现实,而不是在幻想中逃避”——这里的“现实”,无疑基于奥斯汀对社会阶层分化的准确把握;所谓“道德”,正是女性通过维护家庭对整个社会结构的维护。且以小说中的若干中产和贵族女性为例,她们由于“长子继承制”和“限制继承制”几乎没有个人财产,只能寄希望于依附有钱的丈夫。这些女性无论画画、骑马、舞蹈、弹琴、歌唱,还是下棋、阅读、做女红,除小部分的个人兴趣外,都是在为社交培养或展示她们的技能和礼仪。她们自我克制、尊重他人,遵从社会伦理和自我内心,但这些同时也是身处时代对她们做出的道德规训。例如,《傲慢与偏见》里莉迪亚的私奔是不道德的,《理智与情感》中埃莉诺对情感的克制,则符合道德准则和淑女规范。
奥斯汀葬在温彻斯特座堂,中殿里纪念她的碑文。
当代美国文学批评家利奥纳尔·特里林认为,《傲慢与偏见》“伟大的魅力或者说迷人的伟大,正在于它允许我们把道德看成一种风度”。这种风度,包含优雅的谈吐、广博的见识、谦虚的美德,更重要的是对贵族精神的继承和维护。而小说中被讽刺的对象,如目中无人的贵族、趋炎附势的小人物、言语粗鄙的暴发户,无不浮夸、粗俗且虚伪、狭隘,这些品质作为贵族精神的对立面,都是维护社会良好运转需要被改变甚至摒弃的。
特里林评价奥斯汀的小说“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机体”,提供了“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即通过世界所包含的矛盾、似非而是的反论以及反常来领悟这个世界”。奥斯汀既在难以改变的社会结构中全面展现女性的处境、困境,又对此作出心灵层面的反思和超脱。她的女主角们在道德规范的角度,遵从并且维护现行社会制度,但又从大多数婚姻背后的利益关系,清楚意识到其对女性的束缚和不公,因而用自主选择灵魂伴侣的方式做出反抗。在这个意义上,奥斯汀的浪漫是在认清现实的前提下,以讽刺的面目出场;而小说混杂了社会规训与不可名状的情感、功利算计加入激情冲动的独特韵味,又增加了奥斯汀的魅力所在。
银幕上的奥斯汀何以获得不同代际观众喜爱
奥斯汀小说的影视改编版本众多,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特别策划”单元,非常用心地选择了五部各具特色的展映影片,或许由此可以一探不同代际导演的改编策略,以及观众喜爱奥斯汀的缘由。
《傲慢与偏见》(1940)
1940年版的美国影片《傲慢与偏见》是典型的早期好莱坞电影,女主角伊丽莎白的扮演者葛丽亚·嘉逊明艳大方,凭借此片获得全美电影评议会最佳演技奖,影片情节紧凑、突出戏剧性,追求喜剧效果,观赏性较强。但就人物深度和复杂性而言,这个版本的伊丽莎白和达西都更像是从名著缩减读本中走出的人物。影片大幅删减了原著中简与宾利、维克汉姆与伊丽莎白的支线情节,集中讲述男女主角如何澄清误会、改变心意、终成眷属,表哥牧师柯斯林固然可笑,但更多为了衬托达西,因此总体上削弱了原著以小见大的社会洞察,和对风俗良序、世道人心微妙的讽刺。
《理智与情感》(1995)
李安执导的1995年版《理智与情感》,算不上其职业生涯最突出的成就,但在他的作品谱系,以及奥斯汀改编电影中绝对占有一席之地。影片努力还原故事发生时的历史场景,更加注重人物精神世界的呈现,李安静水深流的讲述下,东方哲学的内敛包容与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隐忍自尊矜持,达成微妙的和谐。影片展现了两姐妹在婚恋关系中对理智与情感的不同选择,弱化了原著对几对恋人的社会结构性差距和阶层分化的反讽,并在普适价值和人文关怀的层面上,从命运与个性、自我与社会的角度剖析,如何达成理智与情感的最终平衡。这个版本演员阵容堪称豪华,编剧和主演之一的艾玛·汤普森和凯特·温斯莱特、休·格兰特、艾伦·里克曼,都奉献出了令人信服的演技。
《独领风骚》(1995)
同样拍摄于1995年的《独领风骚》,改编自奥斯汀创作后期最成熟的小说《爱玛》。小说主人公虽然缺点明显,如作者开篇就提到“爱玛处境的真正祸根,的确就在于她为所欲为的权利和自视过高的性情”,却因其丰富、真诚,成为奥斯汀本人最喜爱的角色之一。爱玛年轻富有美丽聪慧,喜欢按自己的认知安排别人的婚恋,屡屡闹出笑话和混乱,但她不断自我反省,努力认清现实,她的自以为是和爱好做媒并非高高在上俯视群生,而是出于20岁出头贵族小姐,对贵族阶层的天然认同,和不知疾苦又天性纯良的浪漫天真,以及一点复杂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嫉妒,和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同。爱玛最终“获得清醒、恭谦的自我认知”,得到成长并找到真爱。
《独领风骚》属于融合青春、喜剧元素的典型好莱坞 “小妞电影”,影片轻松幽默、插科打诨的表象,隐含着尊重他人和自我、友谊可贵、真爱难得的明确价值观。有趣的是,20世纪90年代美国贵族高中生活,居然与19世纪从英国乡村抽离出的故事主线毫不违和。现代爱玛和原著中的爱玛一样,都需要借助他人的认可来指认自我价值,她们也都在这一目标的实现过程中,逐渐认识到自我独立的重要,以及比甜言蜜语更有价值的,批评和帮助背后深沉的真爱 。
《爱玛》(2020)
2020年版的《爱玛》更加符合当代观众的欣赏趣味。影片首先很“好看”,布景华美精致,一众青年演员赏心悦目,且年龄最为接近原著。影片削弱小说的现实主义表达,哈里特、爱玛父亲、贝茨小姐、埃尔顿夫妇等角色,都像创作漫画人物般只用粗线条勾勒主要性格特点。小说主题原有的阶层划分、社会批判也被明显淡化,更加聚焦爱玛的情感波动,影片深入角色内心,描摹出复杂人性的种种幽微。这个版本的改编策略很有意思,既尊重原著,在服化道层面努力还原历史细节,又表达跳脱,在叙述结构和视听语言上刻意制造离间效果,引导观众对女主角产生共情。如此既“近”又“远”的处理,或许正具象了当下读者对奥斯汀的文学想象和阅读体验。
2024年大受好评的《简·奥斯汀毁了我的生活》,可以看作当代读者尤其女性读者,遥寄奥斯汀的一封阅读心得。影片巧妙套用了伊丽莎白和达西的故事结构,男女主角相遇时,对彼此怀着同样的傲慢与偏见,女主身边也同样出现了用情不专的男二,但故事内核与走向却和原著完全不同。影片开始于全世界文艺青年心中的圣地——巴黎莎士比亚书店,主要情节就发生在奥斯汀故居,多处细节直接致敬奥斯汀,同时反思她留下的精神遗产对当今青年来说价值何在。
《简·奥斯汀毁了我的生活》(2024)
电影片名直接沿用了奥斯汀的反讽,所谓“毁了我的生活”便是文艺青年常被批评的“不切实际”。然而作为超级铁粉,女主角一方面认为所有人都可以在奥斯汀小说中找到对应的角色,同时也对奥斯汀小说的价值有着清醒的认知,即尤物、蠢物和毒妇之外,塑造了生活中可见的真实的女性形象。影片当然也是一部大团圆的爱情电影,但不煽情不滥情不矫情,女主角对爱情拥有绝对的把控权,完完全全从自身情感出发,阶层、物质、性、基于现实可行的理智等等,都不再成为女性建立和维护亲密关系,需要顾及的重要因素。她所要做的,便只有真诚地面对自我,而这,正是对奥斯汀精神真正的继承。
每一次的小说影视改编,都是创作者与奥斯汀、与读者和观众展开的多重对话,每一个改编版本,也都是对彼时社会文化情感结构的有力回应。可以清晰看到奥斯汀的读者和观众,经过迭代,从早期对故事情节的喜爱,到更加聚焦人物的精神世界,也在不断地向内转向、探索自我内心。奥斯汀的小说,因其超脱与丰富,的确领先于她写作的时代。为什么今天还会有人喜欢简·奥斯汀?这个问题还将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