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劳拉·卢默(Laura Loomer)?”
2025年的夏初,似乎全球媒体都在科普这位著名MAGA网红“赶走”多名美国国家安全高官的魔幻事迹。
《纽约时报》专门在近期的卢默特稿开篇复现了来龙去脉:3月,卢默在X网站发帖点名几名国安会成员“对特朗普不够忠诚”,很快,特朗普便“致电邀请她前往椭圆形办公室”;4月2日,卢默如约坐在白宫西翼的坚毅桌前,“膝盖上摊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面向特朗普详细阐述了她对首席副国家安全顾问黄之瀚的调查结果,还批评了包括国家安全顾问迈克尔·沃尔兹等十余名国安会官员。陈述完毕,“特朗普当即对沃尔兹吼道:‘我要把他们全部解雇’”,“并在卢默女士离开时拥抱了她”。紧接着,包括国安局局长蒂莫西・霍等6名国安会官员被免职,华尔兹与黄之瀚亦于5月被踢出局。
作为与特朗普关系密切的大网红,卢默当然并非第一次如此受瞩目。
聚光灯上一次为她亮起是在并不遥远的去年夏末。这位常年散布“9·11”恐袭是“内部作案”的阴谋论者居然受邀与特朗普一起出席相关纪念活动,而且他们刚刚同乘专机前往费城参加竞选辩论——踩在专机舷梯顶端,嘴角压不住笑意的卢默特写一度挤占各大政治新闻版面。
当地时间2024年9月10日,劳拉・卢默(Laura Loomer)抵达美国费城国际机场。
据多家媒体报道,卢默知晓特朗普的私人号码,“与他一起旅行过几次,经常出现在他的演讲活动中”;更重要的是,“有时她爆炸性帖子似乎预示着特朗普的下一步攻击方向”,最直白的佐证莫过于这次费城之行,卢默指控海地移民偷吃美国人宠物的贴文发布仅数小时后,特朗普便在辩论台上抛出了几乎一致的迷惑言论。
卢默一次比一次夸张的逾矩言行也总被媒体一起翻出来示众。从经年累月地称伊斯兰为“癌症”,到宣称拜登是暗杀特朗普的幕后黑手,指责德桑蒂斯借妻子乳腺癌博同情,再到冲进佩洛西住所攻击移民政策,讽刺有一半印度血统的哈里斯若赢得大选,“白宫将飘满咖喱味,演讲要通过呼叫中心进行,美国人民的反馈只能通过客户满意度电话调查传达”。
左翼媒体尤其热衷于聚焦卢默与其他特朗普盟友的唇枪舌剑,如追踪“鲜少质疑右翼阴谋论的”众议员玛乔丽·泰勒·格林与卢默的贴文互怼连续剧,或是援引参议员汤姆·蒂利斯对她的经典评语:“经常喷出令人作呕的垃圾来分裂共和党人”,由此既可欢呼MAGA阵营内讧,亦可凸显卢默如此离经叛道、肆无忌惮,“对右翼共和党人都过于极端”。
在上一轮的哈里斯种族笑话引发舆论海啸之后,尽管特朗普辩称只因卢默是“自由的灵魂”,但据《华盛顿邮报》援引匿名信息,特朗普自此便“不再定期邀请卢默一同旅行”,而有关她加入特朗普竞选团队的传闻亦不了了之。
那么又如何解释卢默在今年国安会风波中的再度回归?新闻界的答案倒也驾轻就熟。克制者归因于其作为特朗普“耳语者”的角色优势,更多声音理所当然地给她贴上特朗普“背后的女人”“忠诚的信徒”等暧昧标签,至于同样以百无禁忌为招牌的卢默同行们,更毫不忌讳地暗示她与特朗普之间“有特殊关系”。
为什么是劳拉·卢默?
正如有研究者在对学界失察于美国“右转”的反思中所指出的,除少数例外,保守派右翼文化及其践行者总是被排除在严肃研究之外,因此当其在选举、立法等关键领域取得胜利时,太多学者不仅毫不知情,亦无力解释其具体逻辑。
美国媒体同样受困于此。他们往往对卢默之流视而不见,待其引爆政治手榴弹后也只能浓墨重彩于出格言行,或搬出些“私人关系”的陈词滥调,而那些“耳语者”之类的精致论调,看似深刻地嘲讽了新“国王”的“宠臣干政”,却不仅未能言明卢默向权力核心迂回挺进的深层原因,反而难掩建制派媒体们被特朗普赶出白宫新闻室后的颓败与酸涩。
事实上,劳拉·卢默既非笔者此前撰文分析过的纯粹依托互联网,并利用女性身份兜售意识形态的右翼博主(参见《“传统贤妻”抑或“仇恨姐妹”:欧美激进右翼的网红营销》),亦非以孤身奋战的“自媒体”身份闯入特朗普视野的“独狼”。
如果一定要给卢默贴上一个标签,老牌保守派周刊《旁观者》(The Spectator)所谓“最臭名昭著的政治狗仔”或许更贴切,更可点明卢默的风格与影响力皆源于她背后那个悠远、宏大的右翼媒介生态——其中,新旧媒体杂糅共生,政治、娱乐、新闻与营销高度融合。
换言之,劳拉·卢默更像是带着传统媒体基因的迁徙者,是整个右翼生态沉浮拓张的缩影。
现年32岁的劳拉·卢默在位于美墨边境的亚利桑那州图森市长大,11岁父母离异后由父亲独力抚养,两个弟弟中的一个有严重行为障碍,甚至对家人暴力相向。卢默说“每晚与爸爸一起看福克斯新闻”是那时难得的平静时刻,因此视福克斯王牌肖恩·汉尼提和比尔·奥雷利为朋友,同时着迷于恶搞名流的《整人秀(Punk’d)》,曝光恋童癖的《猎捕掠食者(To Catch a Predator)》以及拆穿出轨者的《骗子(Cheaters)》等隐藏摄像头的“审判秀”。
卢默的动荡成长期确实恰逢福克斯的黄金时代。2002年击败CNN后,福克斯收视率一路攀升,至2016年底其全时段收视率均超过CNN与MSNBC总和。这家保守派媒体旗舰的成功,很大程度得益于继承了拉什·林堡等老一辈保守派舆论领袖的“愤怒电台”模式:剪裁现实、筛选新闻、拼凑被害妄想阴谋论,然后就能斩获取之不竭的情感燃料。汉尼提与奥雷利更堪称林堡模式的集大成者,前者的《福克斯与朋友》一度是特朗普最爱的新闻早餐,后者则稳居福克斯主播收入榜首,即使因多起性骚扰案而被迫离职后,仍能继续在右翼媒体新秀Newsmax平台发光发热。
如果说福克斯为卢默示范了如何用愤怒撬动政治,“审判秀”则早早为她奠定了将偷窥包装成揭穿“政治阴谋”的“调查新闻”套路。
在迈阿密巴里大学攻读广播新闻学学位期间,已担任该校共和党校园主席的卢默引起了右翼视频网站“真相计划”(Project Veritas)创始人詹姆斯·奥基夫的注意。《滚石》杂志曾如此评价这家以卧底偷拍为招牌的右翼媒体:早在特朗普喊出“抽干沼泽”、铲除利益集团前,“真相计划”已在不知疲倦地挖掘那片“沼泽”的秘密罪恶。因此,这里显然是卢默审判秀的最佳起点。入职不久,她便潜入“黑命攸关”集会,成功录下参与者对左翼民权领袖的不敬言论,引发强烈反响。
此后,她的职业履历遍及Rebel News、InfoWars等知名极右翼媒体,相继与加文·麦克尼斯、亚历克斯·琼斯等极右翼明星共事,其手法也不断升级。2017年,在著名演出舞台上咆哮“停止针对右翼政治暴力”的卢默赢得了在汉尼提节目中露脸的机会,知名度随之显著提升。
然而仅一年多后,卢默不仅因向“奥兰多枪击案”凶手家人逼问“穆斯林问题”而被吊销媒体资格,更因持续攻击美国首位穆斯林议员导致推特账号被封,即便她立马上演了将自己锁在推特大楼的抗议表演,也未能扭转败局。至2019年,卢默已被所有主流平台拒之门外,甚至连Uber、Lyft等出行服务也封禁了她的账号,以至于她2021年出版的自传便以此为名:《我如何成为世界上被封禁最多的女性》。
卢默失去扩音器的背景,是曾被指助力特朗普2016胜选的几大主流社交平台,在抗议声中掀起了围剿右翼“仇恨账户”的大潮。于是,一批右翼资本投建的替代性平台成为避难所,其中由科技右翼教父彼得·蒂尔注资的视频网站Rumble,就为卢默维系受众、流量变现乃至延续媒介生命提供了平台。
卢默的回归亦仰仗于右翼生态的整体迭代。2022年马斯克戏剧性地收购了推特后,卢默随一大批极右翼账户一同解封。
2023年,刚刚在特朗普党内对手德桑蒂斯集会上制造骚乱的卢默,才终于接到“她最爱总统”的首通来电。但相对于她的右翼同仁,这份关注实在不算太热切。
老东家“真相计划”早在2013年就收到了特朗普关于奥巴马出生地的“调查”邀约,并且就在特朗普联系卢默的几天前,刚刚用辉瑞高管疑似承认故意变异新冠病毒的“暗访视频”,大举推动了右翼反疫苗议程;前同事加文·麦克尼斯创办的“骄傲男孩”组织早在2021年即掀起了否认特朗普败选的“国会山骚乱”,而常年散布“9·11阴谋论”的亚历克斯·琼斯,也在2016年时就为特朗普放大希拉里“披萨门”立下汗马功劳。2024年大选前,特朗普团队在费城组建起由18名合计坐拥5000万粉丝的保守派网红组成的“社交媒体作战室”。辩论前几日,卢默便与“作战室”的网红们一同发布了那篇“移民吃宠物”的帖文。
由此不难理解,当今年早些时候白宫向博主、播客等社交媒体影响者敞开大门时,卢默为何未能进入白宫新闻秘书的“新媒体”名单;同样在2020年特朗普的第一届任期内,她也没有收到来自白宫“社交媒体峰会”的邀请。
卢默在自己的节目中回应,“我不是为特朗普总统工作。我没有从特朗普总统那里拿工资。我不在特朗普的白宫里。”
“loomered”之后
在今年引发人事风波的贴文中,卢默专门附上了“Loomered”标签——她和特朗普时常用它向那些受到卢默审判,即将工作或名誉不保的名人发出预警。特朗普前军师史蒂夫·班农盛赞拥有“Loomered”震慑力的卢默是舆论战中的真正战士,“有罗伊·科恩(Roy Cohn)一样的狠劲儿”,他指的科恩是一名粗鲁、好斗的律师,几十年前曾帮助特朗普在纽约站稳脚跟。
对于卢默而言,“Loomered”亦是她经营多年的个人品牌,她运营着个人网站loomered.com,在Rumble上开设了播客“Loomer Unleashed”;为了改善财务状况,近期还创办了咨询公司“Loomered Strategies”。
“我算是在转型吧”,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她坦言,“我做新闻,但现在也会大量参与咨询工作,涉及对手研究、高管背景审查以及游说事务。”卢默还提到,自己“每天至少花14个小时在手机上,浏览X,阅读数百条短信、接电话,还要撰写长文”。
所以,这样的卢默凭什么不能向白宫内张望?
在“社交媒体总统”流量治国的逻辑下,本届美国新政府中职业官僚与舆论领袖的界限愈发模糊。核心圈子与顾问团队里塞满了卢默的同类人:福克斯新闻的两名主播出任国防部长与交通部长;卫生部长小罗伯特·肯尼迪同时是统领一众反疫苗博主,推动“让美国再次健康(MAHA)”运动的网络领袖;TikTok明星约翰·麦克恩蒂负责搭建被称为“右翼版领英”的总统人事数据库;FBI副局长丹·邦吉诺也是拥有超300万粉丝的知名播客主……7月,MAGA“阿尔法”网红亚当斯被任命为马来西亚大使。
更难得的是,就连右翼内部都批评白宫新媒体简报会“变成阿谀奉承的闲聊会”之时,卢默至少还算坚守了自己的“反对者”人设。今年5月,她的“反伊斯兰本能”让她对政府接受卡塔尔飞机赠礼提出批评:“我们不能接受西装革履的圣战分子送来的4亿美元‘礼物’”,这当然令特朗普大为不满。更多时候,卢默枪口朝内的“loomered”并不会显灵。比如她提出卫生部长小肯尼迪及其副幕僚长“问题很大”,或者把“爱泼斯坦内战”的罪责推给司法部长帕姆·邦迪,目前都没能看到有太大水花。
但无论如何,卢默大抵对现状是满意的。
比起“因为穿不上时髦的衣服而‘常常在浴室里哭泣’”的青春期,她现在减去了几十磅体重,还戒掉了“曾用于对抗抑郁”的可卡因。如今,她“与世界上最有权势、最富有的人交流”,还有全世界的众多眼睛都在注视着她,品味她的一言一行,以咀嚼出MAGA、特朗普乃至美国的最新动向。
华盛顿一家拥挤的著名牛排餐厅里,卢默与共和党参议员特德·克鲁兹热情寒暄,“白宫副幕僚长詹姆斯·布莱尔则走到她的桌旁,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正在此与律师商讨对HBO《彪马实时秀(Real Time with Bill Maher)》的诽谤诉讼,以指控主持人比尔·马厄在节目中暗示她与特朗普的不正当关系。
卢默称这是普遍的“厌女症”,并特别说明她不愿意用这个很自由派的词——这可能是她少有的烦心事,但显然,除了上世纪左翼平权运动的遗产,她手边没什么更趁手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