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黄舒晴
指导老师 | 唐次妹
编辑 | 柳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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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
Ebby买了一瓶粉色的指甲油,涂一层的话颜色非常浅,是自然的淡粉色,看起来很有生气,但又不突兀。她特意问男同事,男生这样涂指甲油的话会很奇怪吗?因为指甲上的光泽似乎提醒着“这是一只涂了指甲油的手指”,Ebby想要更自然一点。于是她又扫了一层粉来降低光泽度。苍白的交叠在胸前的手因为指甲油有了些血色,和化了妆的脸对比起来没有那么违和了。
这是Ebby在马来西亚做遗体化妆师的第14年,时间没有把工作变成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机械重复,她还是能不断在指甲油这样的细节里发现新的东西。
一位遗体化妆师在访谈中说,想要轻生却没有成功,于是做了这样一份工作。2011年,处于人生低潮也动了轻生念头的Ebby看到了这篇访谈,于是做了这样一份工作。马来西亚政府在华人殡葬业方面没有任何规定,不需要相关资格、经历或者文凭。就这样,Ebby入行成为了一名遗体化妆师,开始边做边学。
因为马来西亚政府没有制定相关标准或规范,所以每个公司的部门设置、岗位安排也都不一样。接体、防腐、净身、更衣、化妆、入殓,有的公司是拆开来进行,由不同部门负责不同的部分,但Ebby一直是独自做完一整套流程。她也比较喜欢从头负责到尾,觉得这样比较尊重逝者。她说:“因为他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接体、防腐、净身、入殓每一步都由不同的人负责,好像流水线在生产一个东西,我们也不能和逝者产生任何的连接。”
刚入行的时候,Ebby遇到过一个案子。往生者已经入殓好了,家属带了一些陪葬品来想要放进去,打开棺木,掀开被子,儿子看到他妈妈的手指甲没有剪,里面还有一些污垢,说:“我妈妈是很喜欢干净的人,如果知道她的指甲这样的话会很不开心。” Ebby是新人,不能做什么,和带她的同事讲这个情况,得到的回复也只是“没有办法哦”。
所以,后来自己独立工作了,她会很在意指甲,会帮往生者把污垢清理干净,把指甲修得圆圆的,避免有尖的部分戳到往生者,然后再涂上指甲油。
最后的体面
如果当初的殡葬服务人员能这么温柔、细致地对待奶奶,不知道彦飞还会不会选择这个专业。彦飞毕业于民政职业大学生命文化学院殡葬管理专业。就在他毕业的这一年,也就是2024年初夏,教育部发布了《教育部关于同意设置民政职业大学的函》,同意以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为基础设立民政职业大学,学校首批设置包括现代殡葬管理在内的5个职业本科专业。
毕业后,彦飞回到家乡内蒙古开了一家殡葬民俗用品店,做一条龙的服务。奶奶的离去让他一直无法接受,他痛斥当时的殡葬服务人员“瞎操乱办”“简简单单草草了事”。这段经历让他觉得人的离去不能这么简单,一定要给逝者最后的体面。
在中国殡葬文化的发展历程中,体面离世的观念经历了从原始到文明、从奢华到简约、从神秘到理性的转变。在中国殡葬简史这门专业课上,彦飞对此有了更深的了解。早期社会,人们对死亡的认知有限,殡葬方式简单粗糙。殷商时期重鬼神,盛行“隆丧厚葬”,厚葬也逐渐成为权力与地位的象征。然而,这种奢华的丧葬观念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因战乱和社会动荡逐渐被简约的殡葬礼仪所取代。隋唐以后,殡葬礼仪进一步制式化、规范化。
新中国成立后,殡葬文化进入现代化转型阶段,殡葬方式逐渐从传统土葬向火葬、生态葬等绿色殡葬方式转变。临终关怀、悲伤辅导等新兴服务出现,传统与现代、简约与人文相结合的殡葬礼仪成为主流。
其实无论仪式隆重与否、形式如何,就彦飞来说,是否怀虔敬之心、哀戚之情是更为重要的。2024年10月底,一位25岁的男孩因为抑郁症服药自杀了,走得很痛苦,面目狰狞,身体蜷曲着,手弯得抽筋了。彦飞认识这个男孩,男孩的舅舅想让他来年开春来和彦飞学殡葬,所以他们加了微信。但是抑郁症反反复复,彦飞看了男生的遗书,掉了几把眼泪。他带上了寿衣和棺木,去给男孩擦洗干净,把手腕脚腕揉开,用热水把面目修复了,梳理了发型,刮了胡子,把指甲剪干净,然后完完整整地帮他把衣服穿好,给他办了一场葬礼,让他“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你怎么这么好看?”
Ebby很擅长把往生者打扮得体面又好看,在遗体护理的时候,她会把明显的发缝、发际线和白发用合适的眼影粉上色,遮住比较秃、比较白的部分,让头发看起来更茂密;会把棺木枕头上亮的白布换成哑光质地的白布,避免反光让穿着亮布寿衣的往生者看起来脸很黑;会给年轻的女孩用小抓夹做公主头的发型。如果没有同事在身边,她会在打扮完之后夸他们,哇你怎么这么好看呢,你很美耶。似乎他们还活着,只是没有回复。
有一次,因为躺在床上很难绑头发,Ebby让女儿帮忙把母亲的头稍微抬高一点,方便她帮母亲把头发扎起来,扎完之后,女儿说:“这样才比较像平时的母亲。”
家属总是希望家人在离去的时候梳着喜欢的发型,穿着漂亮的衣服。明明接过一个案子,是两岁的小女孩,晚上送来的,脸上还有婴儿肥,除了嘴唇是黑色的之外,她看起来完全像是熟睡着的。家属给了明明一条蓬蓬裙,那种小女孩都喜欢穿的公主裙,白色的裤袜,还有白舞蹈鞋,问明明能不能给孩子扎个平时非常喜欢的羊角辫。衣服换好之后,小女孩穿着她的白色纱裙,绑着辫子躺在床上,真的像睡着了。
明明是广西南宁的一位入殓师,学设计出身,胆子大,有一些特立独行的想法,想搞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所以选择了殡葬行业。应聘时,因为是女生,公司觉得值班安排床位不方便,没有给她提供入殓师的岗位,她退而求其次,在公司做了两年美术编辑,之后才得到机会参与入殓工作。
她对这个案子印象很深。后来,女孩妈妈泪流满面,塞给明明一个小小的钱包和一个拍拍尺,一种展开的时候像尺子,在手腕上拍一下就能戴上的玩具。孩子妈妈问,可不可以帮我给她戴上?明明给小女孩戴上拍拍尺,又把钱包攥在她的手里。她妈妈在旁边一边哭一边说,昨天晚上出去玩的时候经过精品店就一直哭着喊着要买,当时没有买,早知道就买给她了。
生死两相安
彦飞的同学山云现在在河北一家殡仪馆做入殓师。就山云的经历来说,和家属打交道不是件容易的事。上班第一天,他正推着尸体去火化车间,家属从后面扑过来,撞开了山云,扒着车哭得撕心裂肺。家属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的时候,根本不听工作人员说什么。这种情形,山云只能是看看家属里谁没哭,告诉他,咱先办事儿,先送老人最后一程。
梁晓声说:“失去亲人最痛苦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的每一刻。”电影《破·地狱》里,甄小姐走进店铺,要定金丝楠木的棺材。她不想让儿子火葬或土葬,所以四处求人,希望能把儿子做成“木乃伊”留在世界上。文哥无法接受,认为这是不尊重死者,阻碍孩子投胎,会让孩子饱受地狱之火。道生同意了她的请求,在棺材抬进去、房子落锁之后,甄小姐转身紧紧拥抱了道生,谁知道她在思念的地狱里煎熬了多久。
明明与家属共同完成更衣环节时也体悟着类似的情愫。往生者没有力量去支撑身体,帮助他们换衣服比较难,但在方便操作的步骤,比如说洗脸、换衣服的最后一步、穿鞋子穿袜子,明明就会请家属来帮穿,让他们感觉到自己为已故的亲人做了一些事情。
Ebby最开始其实不太想要接触家属,因为性格上比较怕生,加上邀请了家属之后更麻烦一些,时间会拖得更长。虽然平时穿衣也不会粗鲁,但家属在就要更加小心,也要慢,否则家属就会觉得他很痛。那时她觉得做这份工作纯粹是因为喜欢遗体护理,家属的感受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直到自己成为家属。
逝世的是Ebby的伯伯,他独身,没有孩子,自己生活在另一个州。收到临终关怀病房的消息的时候,死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Ebby想要和那边的殡葬业者确定时间,好安排第二天到医院去帮伯伯擦身、换衣、入殓,但得到的答案一直很模糊,因为他们还有别的案子要处理,没有办法给出确定的时间。就是这样一种不确定,让丧亲的家属在生气、难过、愤怒、慌乱等各种情绪中撕扯。
“我一直在想,我做少了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以做。在最后的时刻,很怕做少了什么东西就来不及了。” 这个经历过后,Ebby开始理解家属想要在最后的时刻,为亲人做些什么的迫切愿望。她开始邀请家属,问他们要不要参与。
她在社交平台上写:“当失去亲人的时候,许多的允许都是需要的,允许眼泪留下,允许替他们更衣,允许触碰他们,允许打开棺盖近距离触碰他们……这种种允许,我觉得很重要且非常重要,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存在过就是礼物
前段时间,Ebby遇到一对夫妻,他们很渴望有个孩子,而且准备了很多年,也失败过一次,这次是第二次。他们想帮这个宝宝做一个欢送会。宝宝没有出生,在肚子里十六周。Ebby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有点不理解。
但她还是帮宝宝收拾得很好,冲洗干净血迹,涂了婴儿油,用白布把宝宝半裹着,然后用粉色的缎带打了个蝴蝶结,包得像一个礼物。宝宝睡着了似的躺在小篮子里,篮子的角落装点着Ebby上了颜色的棉花团,彩色棉花团挤在一起,像小花儿一样。Ebby也有犹豫,不知道粉色是不是合适,是不是会让爸爸妈妈更难过。但他们看到宝宝的时候,很惊喜很开心,他们和宝宝一起玩,一起拍照,很欢乐,好像宝宝还活着。
家属非常感激,还邀请Ebby到他们的工作室参观。因为人都很热情,Ebby慢慢和他们成为好朋友。和家属做朋友,是工作十几年来第一次。在后来的接触里,Ebby了解了他们背后的故事,开始理解那个当时无法理解的欢送会。“其实不是说他存在的时间有多长,而显得珍贵,而是因为这短短的十六周背后,还有几年的期待。所以珍不珍贵,不能用存在的时间长短去衡量。”
她也开始思考,是不是一定要保持安静,保持严肃的气氛才是尊重?Ebby本身就不是严肃的人,她很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有两个不太明显的梨涡,也很爱开玩笑。同事不在的时候,Ebby还喜欢和逝者聊聊天,跟他们说心事,或者哄着他们,要他们乖乖配合。
社交平台上有一些人不断强调,遗体化妆师是一份不能微笑的职业,似乎想要把这个职业和一个沉重、严肃的形象相关联。所以Ebby一开始写的东西也都比较严肃,生怕别人感受到不尊重。但现在,她会加上一些比较轻松的内容。Ebby的观点是,和逝者开玩笑、聊天并不代表不尊重,并不是严肃、沉重、安静才是尊重,死亡是很悲伤的事情,但可以加入更多生动、生活化、烟火气的元素,而不是像如今主流的行业氛围这样,通过葬礼仪式将生者和逝者分得更开。
把宝宝包得像礼物,Ebby摄
赢得尊重
Ebby 认为,社会对殡葬业有一些误解,除了外界的认知偏差外,某些从业者的做法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一些刻板印象。Ebby 曾经接手过一个案子,该案例最初由另一家殡葬公司负责,但后来家属改变了主意,选择了她所在的公司。她接回已入殓的往生者进行整理,刚打开棺盖,就闻到了一股异味。仔细检查后发现,往生者生前穿着的尿布已满,之前的殡葬公司并没有更换,而是直接让他穿着旧的尿布入殓。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
Ebby特别注重入殓的视觉效果,但棺木配的枕头比较小,会留缝隙,影响整体观感,于是她试图把配备的枕头里的海绵取出,换成大一点的海绵枕芯。拆开原有的枕头后,她惊讶地发现里面的填充物并不完全是海绵,还有塑料袋、订书机盒子、糖果袋等杂物。海绵量根本不够,三四个配备的枕芯才够塞成一个大的枕头。
原配的枕头与大枕头的效果对比图,Ebby摄
入殓师山云很明显感受到了逐渐获得尊重的过程。刚开始,有些家属会觉得这些化妆师就是来挣自己的钱的、来坑人的,但当化妆、缝合、塑形做完之后,当往生者从血迹斑斑、面目模糊变得体面和完整,家属的态度转变特别大。这种转变让山云不断确认着自己工作的意义。
Ebby有时候也会想,值得吗?同行在其他公司,做更少的工作,拿更高的工资。但每每陷入自我怀疑时,家属的感激都会让Ebby觉得,自己真是做对了。十六周宝宝的家人后来找到了Ebby的社交平台账号,给她发了一段很长很长的信息,感谢她给了宝宝那样一个温暖的告别式,她给了他们很大的安慰。也因为这位顾客知道Ebby公司的服务和传统殡葬并不一样,所以在表达感激之外,他们还给予了鼓励。长长的一段话让Ebby感动了很久。
关于死亡的小练习
见证了太多次死亡,如果说对自己有什么启发,那或许就是好好活着。山云说:“活着怎么着也好,爱怎么着都行,死了就往那儿一躺。”
Ebby有时候会想,命中有缘做这份工作,可能是为了让她自己做好各种准备,不断地练习,面对将来必然发生的自己以及亲人的死亡。在一个案子里,往生者留有胡子,Ebby问他的儿子,胡子要怎么剃。儿子就告诉Ebby,要怎么修,要剃哪里。这让Ebby很感慨,也很惭愧,因为自己的父亲也留胡子,可是如果要形容是怎么个留法,要留哪里剃哪里,她形容不出来。
或许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所有的练习都徒劳无功,但死亡却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一想到这点,那些争吵、别扭,全部的冲突都变得无关紧要。现在,Ebby每次想要和家人、朋友、伴侣生气时,都会萌生这个想法,很怕他们下一秒就会彻底离开。于是她不再轻易闹别扭,“这些事情不重要,还是要更珍惜、多陪伴吧”。
和明明的采访被小孩的哭声打断,她的小宝宝十月份刚出生,每天嗷嗷哭。明明的妈妈很支持她的工作,早上散步的时候,明明对母亲说:“我现在准备复工了,如果晚上要出去工作的话,你就替我喂奶瓶哦。”妈妈答应得非常爽快:“可以呀!”
Ebby说她喜欢吴青峰的那句歌词:我想只有死亡不会死亡,然而也只有生命造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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