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奇遇”：一周城市生活-DTCMS 新闻发布网

玉林“奇遇”：一周城市生活

article/2025/6/1 3:38:14

位于成都市武侯区的玉林二巷被在地社区营造者视作“城市化进程中一块罕见的‘野生飞地’”。

2025年5月的劳动节假期，活跃于成都的青年社区营造团队“出厂计划CCPlans”举办了为期2天的“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工作坊，招募来自本地和外地社区的年轻人与玉林二巷的居民、商户，以身体实践的方式一起探索藏在二巷沉默的社区“知识”，以体验为基础开展艺术创作。

工作坊发起人SUMMER和柏海洋都是社会工作者，参与式的艺术创作是他们解读社区的一种方式。本期回顾，我们邀请团队分享他们的“奇遇”以及对于城市生活“新旧融合”的发现与思考。

（本期主持：刘懿琛）

近期回顾

玉林二巷是一个难以被形容的地方：棚户区、城中村、自建房、非正式空间……似乎都不足以概括它的状态。复杂的历史变迁让它拥有了如今这番面貌：居住着大量非正式经济从业者，成为了城市流动人口的自然聚集地，自发的城市更新和公共空间使用形成了特殊的早集市晚夜市的街头文化，老街坊之间呈现出熟人社会的典型特征，人与人、人与空间、空间与空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动态平衡——多元复杂却极具韧性。

位于成都市武侯区的玉林二巷，自建的红砖房和沿街的摊位组成了人们对它的第一印象。柏海洋图

“激活”沉闷的社区生态，只是年轻人的一厢情愿？

工作坊是从一家名为上天台的社区咖啡馆开始的。新的业态诞生后，玉林二巷的年轻人多了起来，但新旧业态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分界线，需求因此产生——年轻人聚在一起商量想做点什么，于是一场有趣又“抽象”的奇遇集开始筹备，“出厂计划”作为社区营造厂牌也拉着伙伴们加入，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在地调研。

玉林二巷@Caravan上天台，三个年轻人一起将沉睡在老菜场老街上的空间改成了一家社区咖啡馆。图片来源：YOU成都

小巷面馆是我们进入的第一家店，人还没坐下，舒姐已经利索地擦完桌子，边擦边说：“你们这么认真对待我，我也得认真对待你们。”对于年轻人来说，进入陌生的社区学习和熟悉规则是需要勇气的，舒姐的大方打开了所有人忐忑不安的心。从舒姐爽朗的回应开始，后续的进程变得顺利，舒姐自发成为了活动的宣传员，向隔壁的老板们温馨提示“他们会拍照会拍视频，你们都要穿得漂亮点，化上妆！”

工作坊筹备组的年轻人一起去舒姐的面馆，这是故事的开端，是打开对话的第一个窗口。

和舒姐一起聊天、劳动的青年行动者是咚咚和兮易，她们在舒姐的帮助下亲手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并在作品的展签里描述：“舒姐每天六点出摊，十点下班，可她每天早上都把自己收拾得很利索。她骄傲，自己煮得一手好面；她遗憾，没有见过更大的世界；她说，好想要读书。舒姐努力盛开，在二巷街头怒放着、嘶吼着，虽依旧迷茫着”。

作品《舒姐与花》，塑料假花的灵感来自舒姐头上的假花发饰。展签的最后一段她们写道：100年后，光合作用不会消失。舒姐认真生活过的痕迹永远存在。人们见到对她说，“好美一枝花！”

这段话在最终分享的时候让在场的参与者动容。和舒姐一样给年轻人们带来“震撼”的，还有张嬢嬢。当听到她分享自己曾环游中国的经历，年轻人便预设起当下网格员的生活束缚了她对世界的向往，最终却在张嬢嬢对二巷黄线（一条划定摊位边界的边界线）范围如数家珍的碎碎念里看到了她沉迷其中的乐趣。

还有不爱说话且“情绪稳定”的燕嬢嬢，从手边的一本小说开始打开了话匣子，一整柜的武侠小说是她足不出玉林却也肆意驰骋的江湖世界，是年轻人在原本尴尬的沉默时刻里未曾想到的结局。

为周围的人贴上固定的标签，似乎“一人一面”就能帮助我们更精准地在快节奏中把控生活。网络热梗逐渐模糊我们对情绪、生活、自我的细碎感知，精准地使用标签使生活索然无味。用标签捆绑一个地方的时间越是长，我们对它的刻板印象也越深刻，面对粗糙、质朴甚至有些“低端”的玉林二巷，下一个“被需要”“待激活”的标签是如此自然。

“相比挤到人山人海的景点当一日特种兵，留在本地了解附近是一件更有意思的事。”一位参与者在闲谈时分享了他的感受，他坦然的、不带评价的视角同时也激活了另一位参与者反思：我们是否在以单一的想象——出摊整理、摆摆龙门阵、打扫收摊，以这种机械式的模式理解二巷居民的生活。后来她分享道，“对附近的好奇心的丧失，也曾导致我惯用自己的思维刻板地看待他人的生活。”

这一切也让作为发起人的我们有所思考：与其说借青年力量激活社区，不妨说社区原本就充满活力，可只有当我们跳脱出看似客观的、漠然的刻板视角，以更开放的心态去融入社区，它才会向我们展现自身的活力。这种从“拯救者”到“发现者”的认知转向，是对社区叙事的一种祛魅，因为当我们带着“激活社区”的预设开展行动时，我们便陷入了福柯所指的“凝视权力”结构——将居民简化为需要被启蒙的对象，将社区异化为等待被改造的课题。

行动者们获得的任务其中有一条，需要在地居民带他们逛逛玉林二巷，介绍她们眼中的社区。

舒姐“努力盛开”的生命叙事、张嬢嬢对琐碎日常工作的热爱与沉迷、燕嬢嬢足不出户的天地畅游，被“你们年轻人读过书”“你们年轻人有创造力”带来的“自信”遮蔽，在重新探索与艺术再创作的过程里，年轻人们猛然惊觉，被激活的是生活“机械重复”的自己。

“激活”沉闷的社区生态，只是年轻人的一厢情愿？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抱着激活的心态看待社区，实际上正在用外来者的认知框架切割真实的生活现场。真正的困境不在于社区缺乏活力，而在于我们习惯了用理论或者指标去测量那些无法被量化的东西。

抛开严谨的规划，身体也是趁手的工具

一个小时可以做什么？

耗费57分钟编织一根4米长的精致编织长绳，只为装饰用于收纳这张价签的纸箱子。这是两位行动者在观察到一张粽子嬢嬢的手写价签诞生灵感而展开的创作《叁仟肆佰贰拾》。

她们说，这张价签看起来非常廉价，也许只是粽子嬢嬢看着合适于是随手拾起一片废纸，花上几秒信手即可完成，但在其他行动者等待要和她共同劳动的一小时里，她忙不迭地清洗餐具、准备馅料、分类丝线……一小时过去了准备工作都还没做完。“这根精致的编织长绳像极了我们在一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或者思考上……浪费的时间。”

她们将编织的过程用视频的方式记录下来，编织的同时又不断缠绕，57分钟的时间里重复着编织-解扣-再编织的过程，她们说这就像是在内耗的自己。

两天的工作坊里，26位行动者共同创作出诸如此类有观察、有行动、有思考的作品共15组，我们因此而举办了一场展览。每个作品都是由行动者们以身体感知“闯入”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微观世界行动后，再借由自己的生命经验展开的创作。

行动者雨舒和涂涂涂原本是奔着高粱酒铺的张叔去的，却阴差阳错与隔壁茶铺老板唠上了。她说自己喜欢美的东西，因此一进门就被店里一排排色彩斑斓的茶叶罐抓住了眼球；她说自己对养生知识颇有心得，于是翻开了她观看教学视频、手写记录、反复试验后的笔记，分享她在买茶卖茶的一方天地走过的学习路径，雨舒想与老板探讨，却被笑着拒绝说“这是我多年走南闯北的商业机密”。

全职妈妈飞鱼带着女儿朵朵正在创作《花与带刺的玫瑰叶》，取材自二巷的两家花店——一家是花艺实体店，干净明亮、现代时尚；另一家藏在出租屋里，满地都是带刺的玫瑰叶和待整理的包材，夫妻二人正在修剪枝丫准备傍晚时分拿去繁华街市售卖。两人用收集来的花材包裹了一只巨大的箱子，表达她们对不同生存现状的感知，于是一朵简单的“花”有了三重姿态。

这正是本次行动的两位发起人所盼望的——一种野生的行动过程——不以既定的目标去限制行动者的想象，也不提前预设行动者所采用的路径，鼓励行动者用直觉自发地行动，去触摸二巷真实的肌理，了解与他们对话的人们与日常。

行动者美美特意把手机放在了出发地，她在两日的工作坊中都待在祝嬢嬢的铺子里和她一起编织鞋垫，在每一次同频的上挑下穿中，美美似乎也走了一遍祝嬢嬢偶有遗憾偶有惊喜的人生：她看到祝嬢嬢制作的鞋垫始终是一丝不苟的，即使是不被关注的底面，她也会把线结藏好，修理掉多余的线头；她看到鸡蛋、香料、鞋垫、发夹都是祝嬢嬢摊上贩售的商品，但她说“不止这些，亦不会每天都是这些”；她看到祝嬢嬢从未放弃过对美的追求，会认真给顾客推荐合适的发饰并为她们梳头佩戴，将自己对于美的追求传递开来。

美美在祝嬢嬢的摊位上绣了两天的鞋垫，甚至在工作坊推进的间隙，她的手上都没有停过。但鞋垫在活动结束前并没有绣完，美美把它们变成了作品的一部分，鸡蛋壳象征有波澜的人生，鞋垫是向上走的脚印。

面对这位和她短暂生活了两天的嬢嬢，她和搭档做相同的事情却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因为当耳朵、眼睛、手脚在行动中都不再是单纯记录的工具，而是成为与附近的人事物发生的真实互动的感受器官，承载起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流动，人们开始创造性地调用这些切实感知再去想象与开拓，个人便通过行动形成对附近的独特感知。

年轻人通过编织、对话、包花等具身化实践实现的，不仅是对社区的感知和连结，也是对长期处在异化劳动中的自己的暂时性救赎。这种回归身体知觉的探索，与梅洛-庞蒂形成跨时空对话，不经意地在行动过程中重建被数字化割裂的具身认知。

往深潭投入一颗石子，多交一位朋友

工作坊结束后，二巷迎来了近几年来从未有过的热闹——一场名为“奇遇集”的活动以“奇街遇奇人”的口号吸引了年轻人聚集。给关系办一场葬礼、马路边有个游戏展、五分钟内在对话盲盒、颅内SPA、造个巷子吧……在玉林二巷摩肩接踵热闹的早集和食客惦念的夜市的中间空白时段，一群“奇怪”的年轻人完成了一次小小的占领，向原本二巷的社区生态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这颗石子的涟漪很有限，工作坊也是这颗石子的一部分。随着时间流逝，涟漪终究会归于平淡，热闹过后的二巷很快便恢复到了以往的常态中，仅留下一些还粘贴在墙上的美化物料，提醒着我们这些年轻声音的存在。青年行动者与二巷居民的联结是脆弱的，两天不过是生命长河中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我们该默许这种淡化吗？

站在当下流行的社区营造叙事中，这显然是不合格的，因为我们似乎总有一种“速效社交网络建构焦虑”，要求每一场活动都必须明确地构建起本地居民的社群网络，或者干脆要求能通过一场工作坊改变居民的认知，彻底激活他们的公共性。如果抱着这样的心态，得到的只能是失落。

工作坊结束后一个月，行动者莉莉说端午节似乎可以和粽子嬢嬢一起做点什么，于是她又去了一趟玉林二巷，在没有任务指标的情况下和嬢嬢聊了一个下午，探索了一段更加完整的生命故事，她说端午节徐嬢嬢会很忙，也许我们可以召集一些同学来帮她卖。

顺理成章地，莉莉成为了我们下一场行动的发起者，也是我们向湖中心投入石子后最期待看到的星星之火——从生活的旁观者变成自发的行动者，将更多的朋友引入社区，通过自己想做的实践向他们传递社区的活力。

工作坊结束后，SUMMER给粽子嬢嬢画了一组新的价签替换了原本的“纸飞飞”，嬢嬢专门用透明的塑封袋细心地包起来，延长使用寿命。莉莉图

我们应当意识到，社区营造是一个和人高度相关的工作，当我们不断将人的交往异化为可测量的指标时，我们已经陷入了一种“工具理性”的陷阱。玉林二巷的实践向我们揭示一种新的可能：年轻人用“多交一个朋友”的方式重新构建起以自己为核心的社交网络，同样也是在消解现代语境中的“附近”的消失。

真正的营造从不是外来者赋予社区新生，而是让所有人在对视中看清彼此的局限与可能——正如巷子里那些缝隙藏身的野草，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合理生长”的最好嘲弄。

（文/SUMMER、灵验，出厂计划CCPlans成员；回顾部分图片除特别说明外均来自奇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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