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贡华南(蒋立冬 绘)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贡华南的研究领域是以味觉思想为进路来解读与重建中国文化。他认为,区别于古希腊以来的视觉思想与古希伯来之听觉思想,先秦以来,中国思想形成了自觉抑制视觉、含摄听觉的味觉优先思想与相应的感觉逻辑,进而展开为从“形”“体”到“理”的范式转换。他最新的著作《中国思想的感觉逻辑——从开眼看世界回归品味世界》,与之前出版的《味与味道》《味觉思想》构成“味觉三书”。在以短视频、播客为代表的视觉思想大占上风的时代,专注于通过味觉思想切入解析中国思想,是出于对现代性的批判,还是希望重塑当前的日常生活?在接受《上海书评》记者的采访中,他认为:哲学随时在既有经验之外寻求新的经验,在既有思想方法之外寻求新的思想方法,在既有可能之外寻求新的可能。味觉思想与有滋有味的世界,就是他在视觉思想一统之外所寻求的新的经验、新的思想方法与新的可能世界。

《中国思想的感觉逻辑——从开眼看世界回归品味世界》,贡华南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5年9月出版,264页,79.00元
您把思维分成三种不同的方式:视觉思维、听觉思维和味觉思维,对它们进行了比较。味觉思维作为我们中国思维逻辑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它的特点体现在哪里?作为我们的特色,它的特征是什么?与西方或其他文化相比,差异之处在哪里?
贡华南:在《味觉思想》导论中,我概括味觉思想的几个基本特征。首先,味觉活动中人与对象之间始终保持无距离;第二,对象不是以“形式”呈现,而是以形式被打碎、内在外在融二为一的方式呈现;第三,对象所呈现的性质与人的感受相互融合。较之以距离性为基本前提的视觉思想与听觉思想,味觉思想自觉在思想中敉平人与对象之间的距离,自觉追寻对象之“味”(滋味或意味),自觉以品味、体味、玩味等主客交融的方法通达对象。
古希腊文化以视觉为中心,这在西方学界已经是常识。古希腊确立视觉中心思想以后,希伯来传入听觉思想,近代文艺复兴则复兴并发扬光大了古希腊的视觉中心的传统。与他们相比,中国文化最大的特色就是味觉中心。视觉中心的文化基于视觉活动和视觉经验,衍生出一套相应的思维方式和思想方法。这不难理解,你要看清对象,就要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地看,才能保证认知的客观性。保持人与物之间的距离,形成主体与客体对立之势——人成为居高临下的主体,对象成为被观照的客体。视觉本以物体的形、色为对象,形较之色,具有更强的确定性、客观性,遂被认知主体选择、确定为事物的本质。目-形-认知,这是视觉思想的基本特征。文艺复兴后,视觉思想的这个特征不断得到强化,成为近现代的主导思维方式与思想方法。
您认为,抑制视觉思想,先挺立听觉思想,再推进至味觉思想,这不仅是儒家思想演变的逻辑,也可说是中国思想史演变的感官逻辑。这个思想史的演变过程能否简单介绍一下?
贡华南:中国思想中,视觉思想并非没有。作为人类获取信息最重要的感觉,视觉在中国思想中也数度兴盛,并且占据过主导地位。比如,西周创设的礼乐制度,“礼”重形式的规定,侧重视觉;“乐”中视觉因素与听觉因素兼具。可以说,礼乐的兴起已经凸显了视觉因素,我们通常说“周尚文”即表明了这一点。“周尚文”对应的是“殷尚质”——殷商崇尚内在的“质”——主要是声与臭(嗅)。
当然,视觉的凸显在春秋时代才达到高峰。我们都知道,春秋时代礼崩乐坏,好像其间的思想文化一无是处。其实,春秋时代的思想界非常活跃。形名事功思潮勃兴,一方面,在制度与文化方面消解了礼乐制度与文化;另一方面,它继承了“周尚文”的传统,推崇视觉,将“目”当作心之枢机,提出“心目”概念,同时,将“形”当作事物的本质,由此视觉思想成为主导。
形名事功思潮的引领者是齐桓-管仲。他们为了富国强兵,采取了大量新措施。例如推贤举能,明令尊法,务实尚形(刑),计功重财,等等。这些措施指向效率、功利、欲望的满足,其核心则是“形名”——将外在、客观、确定的“形”作为事物的本质与命名的根基。“形名”之所以能够成为一股强大的社会思潮,是因为齐桓-管仲利用国家权力自上而下地贯彻、普及。他们在齐国大量招揽人才,还设置“游士”,将天下的贤能之士都网罗至齐国,为其所用。当时齐国聚集了天下的谋士,一起为霸业出谋划策。贤士们一方面要为现实政治目标服务,专注提高效率,发展经济、富国强兵;另一方面对很多理论性内容进行讨论、总结,由此大大推进了春秋时代的思想文化水平。齐桓-管仲招揽的贤能之士创作的成果都归属于一个人——管子,这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管子》一书。我认为,《管子》基本反映了霸主们的治国方略与精神关怀。齐桓-管仲的成功让形名思潮在齐国占据主导地位,也随着诸多诸侯承袭齐桓-管仲思想方法取得霸业而在大部分诸侯国获得了主导地位。这一思潮一直与国家权力相结合,也由于国家权力加持而变得异常强大。
礼乐与形名两大思潮是后来的诸子百家都不得不面对的思想现实。诸子百家中,孔子、老子自觉批判视觉-形名而高扬听觉-德性,墨家、兵家、法家、名家则自觉继承视觉-形名并将之理论化、系统化。耳目之争构成诸子之争一条重要思想脉络。孔老及其后学推崇闻而知之,自觉抑制见而知之,由此在中国文化各个领域发展出盛大的听觉文化。比如,天文、历法、音律、医药、文艺、哲思发展出吹管定名、吹律定姓、以声知物、以声求义(声训)、以声知人(知音)、耳为心窍或耳为心候等说法。这是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总体脉络。这个脉络又细分为两条线,一个是“形”到“形而上”的转变,一个是从视觉转向听觉。
这个脉络,我称之为“耳目之争”,其结果是耳的胜出。视觉-形名被抑制,随后在秦汉出现了耳舌之争。声音流动易逝,不像视觉性的东西那么确定,最容易做文章。汉代既是听觉思想理论化、系统化完备的时代,同时也是将声音不确定性发挥到极致,甚至荒诞不经的时代。比如,声音现象被频繁神秘化,被用来制造神话等。由此,促使诸多学者反思听觉思想之弊端,比如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其最大的思想史贡献就是消解声音与人、事、物之间的本质关联,彻底瓦解了听觉中心传统。
在听觉思想之挺立的同时,味觉思想也由潜流逐渐明朗,并在秦汉时期与听觉思想并列、对峙,甚至相争。比如,《神农本草经》以“(性)味”作为物的唯一本质,舌被理解为心之窍(《黄帝内经》)与心之候(《白虎通》),等等。存在与方法相统一的味觉在汉末被理解、规定为心的直接反映与外在表现,由此舌成为塑造中国人心理活动与心理结构的主导感官。比如,舌被当作心之官、心之窍与心之候。汉末至魏晋,在诗论、文论、书论、画论,以及玄学等各个领域,味被规定为诗、文、书、画、道、理的本质要素。(品)味则被当作理解诗、文、书、画、道、理的基本方式,由此挺立了味觉思想。
与耳目之争,耳胜出,继而耳舌之辩,舌胜出之逻辑一致,中国人命名经历了从形名、声名到味名的演进脉络,认识论则由“知形”“知声”发展到“知味”。先秦儒家将“闻而知之”置于“见而知之”之上,最终归向味觉思想。并以此作为“道统”划分的依据,从而使感觉逻辑具有了普遍的思想史意义,也使从视觉到听觉、味觉的感觉逻辑在中国思想中一再展开。
自觉抑制视觉,挺立听觉,最终归向味觉,这不仅是中国思想长时段的演变逻辑,也同样体现在中短时段的思想发展过程(比如从理学到心学),以及思想家个人的思想历程(如王阳明、牟宗三)。我们通常所说的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定势即指谓此。中国近代以来,“开眼看世界”成为时代呼声,它也成为新时代中国思想发展的逻辑起点。一方面,开明的思想家纷纷开眼看世界,关注视觉技术、设备,努力学习西方视觉化的科学技术;另一方面,敏锐的思想家自觉地回到味觉思想。“直观”与“直觉”之争反映了这一时代思想张力,前者基于眼睛的看,后者被归为品味。在这一背景下,对待世界的态度、方法都经历着从看世界到品味世界的转换历程。

贡华南著《味道哲学》
您在书中说古希腊文化以视觉为中心,中国文化以味觉为中心,这意味着中西方认识论的不同路径吗?中西方都经历了视觉优先的阶段,为什么西方转向了听觉思想,而没有发展出系统的味觉思想?
贡华南:中西认识论确实有不同的关怀与演变路径。刚刚我提到,从春秋到汉代,中国思想先后将“形”“声”“味”分别理解与规定为事物的本质,与此相应,“知形”“知声”“知味”依次被当作认识的主导形态与核心任务。三者对象不同,认识方法也各异,共同构成中国古典认识论的完整形态。当“知味”最终取代“知形”“知声”而被当作中国古典认识论的主要任务,这也从思维方法上确立了中国传统思想方法的特性。
西方自柏拉图起,就把纯形(IDEA)当作事物的本质,亚里士多德将形式因当作本质因则强化了这个传统。两希(希腊与希伯来)合流,希伯来的听觉思想丰富了欧洲思想传统。但是,文艺复兴又复兴了古希腊传统。近代培根、笛卡尔从经验与理性两个层次激活了视觉中心传统。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以视觉性的直观与知性范畴继承、强化了这个传统。近代科学以数学化为标志,包括可以相互转换的代数化与几何化,则在践行与推进视觉中心主义的认识论。
其实在拉丁语中,sapientia(智慧)一词的原义就是品尝味道或有味道。其中包含着注重味觉、从“味”理解事物的意思,这与中国文化较为接近。这个传统在欧洲后世也有回响。比如,在康德之前,美学、哲学都有对品味的研究。这些研究比较零散,到了康德才将其系统化。不过,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将品味用于审美,也将其意义狭隘化了。Taste汉语学界翻译成鉴赏,其实就是味觉、品味,鉴赏判断其实就是味觉判断。阿伦特对此非常自觉,她在很多著作中都谈到味觉-品味问题。比如她的《精神生活》三部曲,第一部讨论理性,第二部讨论意志,第三部准备要写味觉-品味。可惜的是,提纲列出来后,她就去世了。我推测,他们的味觉思想资源比较匮乏,因此很难弄出体系来。仅仅把提纲列出来就死掉了,有点象征意义。我们知道,康德的第一批判是视觉中心的著作,第二批判强调绝对命令,强调听命于纯粹形式,主体是听觉为中心。《判断力批判》则基于味觉,这是我的体会。西方并非没有味觉思想,古代罗马有,近现代也都有,只不过它不是主流。
诚然,中国思想也曾数次经历视觉优先阶段,比如,魏晋形名(名法)思潮的复兴,名辨著作被整理、研究,甚至提出“目为心之候”说法。近代科学主义的兴起,不仅重视经验的看,包括拥抱望远镜、显微镜、X光等看的工具,也系统学习数学表达方法,等等,紧紧跟随西方视觉思想的步伐。但是,我们发现,视觉一旦凸显,抑制视觉的思潮必随之而来,味觉思想则一直被作为归宿。其中原因非常复杂,既涉及更古老的精神传统的影响,比如殷商重质(包括声与臭)对老、孔的影响,也有伟大思想家对当下思想的诊断与对治,比如,形名思潮重效率、重功利而导致天下纷争不断、民心大乱,以所闻之道修身便成为良药。古希腊视觉中心思想也曾导致城邦失序,希伯来的听觉思想也被当作救世药方。近现代思想家也曾尝试以听觉思想救治视觉中心主义,比如,海德格尔试图以倾听扭转视觉的图像化。只不过,中国发展出了博大深厚的味觉思想,西方思想则仅仅触及之而未能系统理论化。
东汉以来,佛教进入中国,彼时味觉思想的确立,会不会受到佛教的影响?
贡华南:我的体会是,味觉思想的确立并没有受到佛教的影响。我刚刚提到,殷商就有重声重臭(嗅)的传统,《易经》以“乾”为尊亦是重质,《易传》将“阴阳”“刚柔”这些带有味觉、触觉意味的范畴当作思想范式,并强调阴阳之间的交互作用——感乃被理解与规定为《易》,乃至普遍的方法论,这都在导向着味觉思想。秦汉成书的《黄帝内经》与《神农本草经》,以及《白虎通》等官方认定的著作分别将“舌”当作“心之窍”“心之候”,把性味规定为事物的本质,这就将源远流长的味觉优先传统明朗化。佛教以“苦”为第一谛,可能应和了味觉思想,难说发挥多大作用。
汉代以后确立了味觉中心的特征,您认为味觉“含摄”听觉、“抑制”视觉,这个“含摄”“抑制”怎么理解?是否意味着视觉和听觉思维在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上被遮蔽了?
贡华南:是的,味觉中心汉代才确立,之前是其准备期。考虑到中国思想的主体是汉思想,将汉思想的主导味觉思想作为中国思想的标志顺理成章。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刚刚在谈听觉思想的时候提到“耳”为心之窍、心之候说法,在谈到味觉思想时提到“舌”为心之窍、心之候。其实,这两种相互对立的说法都被收在《黄帝内经》与《白虎通》中。直到汉末皇甫谧才以诠释技巧化解了此冲突。
皇甫谧曰:“舌者心之官……心气通于舌,舌非窍也,其通于窍者,寄在于耳。”(《针灸甲乙经·五脏五官》)“舌”直通“心”,但“舌非窍”,故心气虽通于舌,但却“寄在耳”。“耳为心之窍”的说法依此只是虚说。皇甫谧的这个论断可以看作是对“耳舌之辩”的总结,后世医家基本沿着这个方向处理“耳”与“舌”的关系。比如,第一个为《素问》作注的王冰在解释“开窍于耳”时说:“舌为心之官,当言于舌。舌用非窍,故云耳也。”“舌”被确定为“心”唯一的“窍”与“候”,“心”的活动也就理所当然地以味觉活动来描述与刻画。“耳”虽不是心之窍、心之候,却是最接近“舌”,亦可权当作“舌”来使用。
这是我用舌“含摄”耳的根据,“含摄”意思是包容、吸纳。自老子、孔子起,儒道两家都自觉抑制视觉,挺立听觉。“抑制”指贬抑、主动压制。味觉思想确立后,儒道两家亦继续自觉抑制视觉。比如,道教学者提出“制目”说,陆象山鼓励学者“闭目”,王阳明批评“贵目贱心”之举,而将“视”理解为心视,等等。总体上看,后世的听觉思想不那么纯粹,味觉思想则异常强大。
您在书中讨论的《神农本草经》和“六书”造字法与味觉思维的关系,很有意思,这是不是一种知识论的进路?或者说,是将三种感觉思维方式放在知识论的背景下理解?
贡华南:《神农本草经》是药学著作,也是博物学著作,更是中国思想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六书”造字法是汉人对名言产生根据的概况,它与中国思想经验紧密关联,是汉语思想的重要环节。我关注它们算是广义认识论进路吧。
我的思考基于共同人性,把味觉与视觉、听觉都当作人类永恒的母题。正常的人都有耳目鼻舌,目视、耳听、鼻闻、舌尝也都差不多。但是,在不同的文明中,对待这些感官经验的态度却有显著的差异,由此生成的思想方法也各有侧重。把视野扩展到所谓的哲学之外,我们会看得更清楚。我对思想方法的思考取材不限于经史子集,其中既有天文、历法、音律、农学、医学、药学等自然科学,也有诗论、文论、书论、画论等文学艺术,以及辨名析理的哲学玄思。经验方式、思想方式与民族心理结构原本一体,真正认识中国思想的特质需要把握中国思想的完整形态。只有立足中国思想的总体,才能看清楚三种感觉的位置。

贡华南著《味觉思想》
您将品味、体味都作为味觉思维,是不是有点泛化了?因为涉及主客观的关系,似乎都可以说是主体的品味、意会、体会?
贡华南:味觉泛化之说需要一辩。
正如在视觉中心文化中,经验性的看与用心眼看并重,心的活动结构与活动方式一直被奠基在目视的结构与活动方式之上。味觉思想并不限于舌之尝味,当舌被确立为心之窍、心之候时,舌之尝味也就充当了心活动的先导。
与视觉活动的展开以距离性为其前提不同,味觉活动的展开前提是对象与人之间距离的消弭,自觉消解、超越外在形式,主客交感才能知味。它关注对象内在的质、体等不确定要素,将味当作事物的本质。不仅舌可尝味,在味觉思想确立后,耳目等感官活动也都在味觉化。中国人说的“感”本义指的就是味觉活动。由味觉经验塑造的味觉思想同样强调主客交融,关注意味等内在体质。不仅品味、体味、解味属于味觉思想,感通、理会、体知、意会,甚至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家所谈的直觉也根柢味觉,都是味觉思想的具体形态。
味觉思维某种程度上是转向自我、转向内在的,从滋味到意味之间,似乎蕴含着生活世界到形上世界的飞跃?
贡华南:中国思想一直有日用即道的传统——日常生活价值自足,挑水砍柴、家庭伦常都在践行天道、天伦。中国人说的“形上”,其本义就是超越以形式性、客观性、确定性为特征的“形”范式,而转向质料性的“体”范式。这一点需要展开说一下。
我在开始时谈到,春秋时代兴起了形名事功思潮,推崇视觉,也将“形”作为思想范式加以推行。“形”是命名的根基,“知形”则把握住了对象的本质。这个思潮在战国时期的兵家、法家、形名家、墨家被进一步理论化、系统化。加之它一直与权力结合在一起,可以说是当时的主导思想。
孔、老及其后学在先秦多不为世所用,但他们对视觉性形名思潮的批判却极具深度与力度。一方面,他们以听觉、触觉、味觉抑制视觉优先;另一方面,他们批判“形”范式,而走上了“形而上”。比如,《庄子》自觉超越“形”,而以“使其形者”“形形者”为归旨。《系辞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自觉消解“形”范式,由“形”扭转(“而”)到其上(道),其下(器)。在《系辞传》“一阴一阳之谓道”,以及《说卦传》“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地之道曰柔曰刚”的表述中,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范式由外在、形式性的“形”向“阴阳”“刚柔”等内在之体的转换脉络。庄子自觉地消解形名——确定性、外在性、客观性、形式性,核心是消解“形”范式。
听觉之声音与味觉之滋味都属于无形之质,秦汉之后二者都被理解为道的具体形态。特别在味觉思想中,由味入道,以味显道。在此意义上,滋味与意味都属于“形而上者”。当然,日用即道,这些形而上者亦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具体呈现。
不少人认为,味觉思维是私人化的感觉,如果视为一种思维逻辑,一种思潮,其公共性是如何体现的?
贡华南:味觉活动虽然有主体参与,但味觉思维却不能等同于私人化的感觉。其实,味觉活动有私人性的面向,但亦有公共维度。《孟子》说“口之于味,有同耆焉。”他的论证从共同人性入手。共同的人性有共同的口味,而不同于犬马等异类。口味有共同性,精神性的味觉亦有共同人性之根基。
味觉思想的共同性体现在,味觉经验首先是一种经验形式。比如,儿童了解“酸”往往通过吃具体的酸味物进行。刚开始,大人一遍一遍地向他灌输:这种味道叫作“酸”。“酸”会留下味觉记忆——物体对人身的某种刺激。他记住的是人的经验形式——对象刺激、作用于人的方式。下次再遇到这种经验,他会说,“这是酸的”。尽管梅子的酸是个案,但是,它却指向一般性结论。不同的“味”属于不同的“经验形式”。“经验形式”对具有正常味觉的人同样有效,这些经验形式虽然出自个体味觉,但却具有经验的-实质的普遍性。
就精神性的意味、情味说,意味成象。“意象”是“意味”之对象化,也可以说是程式化了的“意味”——不同的经验形式。理解这些经验形式的前提是将受众自己代入经验形式中,由此激活这些经验形式。
对象之意味总与品味者自己的品味具有内在相关性。能欣赏什么类型的意味,愿意欣赏某种意味,这取决于品味者自身的意味类型——“气质”。“知味”的主体不需要悬置他的真实存在与生活世界,但却需要教化、熏陶,以塑造成具有相关品味者。趣味、嗜好通行于特定群体间,一个时代的品味因此会表现得相对稳定。在品味基础上,“知味”亦涉及其他主体之应和与印证,从而使品味判断拥有了真假值。这都表明,“知味”活动对公共领域开放,而非纯粹个人之呓语,这些味觉语言词汇,都是一种经验形式。它们都具有经验实质的、普遍性,尽管它没有逻辑的、形式的普遍性。
您特别强调味觉思维与生活世界的关系,书的下半部分讨论西方的现代性和我们中国传统的味觉思维的对比。近代以来,西方现代性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您是不是以味觉思想作为对现代性批判的一种维度?
贡华南:我的理解,好的哲学既能为理解传统提供新的范式,具有足够的历史解释力,也能为范导当下的生活世界提供新的观念、新的方法以及新的批判工具。
当代的世界由视觉中心主义主导塑造,世界的数字化、图像化互为表里。表现为天地万物普遍失味,人的生命与精神同样面临“一味化”“乏味化”。味觉思想对视觉中心主义及其对世界祛魅的批判,自觉立足于现实世界状况与当下的思想状况。为此重建有味的生活世界与有味的思想世界,唤醒人人皆有的味觉,以及生命随时在场的味觉思想。这是玄思,也是当代思者必须承担的使命。
现在社会上短视频和播客最为流行,如果用浅显的比附,这是否意味着视觉思维和听觉思维大获全胜,味觉思维的抵抗方式是什么?
贡华南:时下短视频和播客广泛流行确实是视觉中心主义宰制世界的具体表现。以上提到,视觉中心主义以固化主客距离为前提,以“形”(融摄了“数”)为其思想范式——以“形”(“数”)理解、表达、规定一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海德格尔),生活世界亦不例外。
在视觉中心主义宰制下,听觉、味觉、触觉皆被视觉化,而远离听觉思想、味觉思想。比如,近代力学把“味”理解为一种特殊的力,化学把“味”理解为某种化学成分,营养学把“味”等同于营养特性,等等。他们总试图把人们直接可感的“味”还原为不可感的元素,将真实的物不断还原为他者。最终将“味”剥离自身,还原为抽象的数-形符号。与此相应,万象被拔离出各自的时空天地,在温室、工厂等压缩的时空中快速出品,徒有其“形”而无其“味”。而当“味”成为有利可图之物,“味”的图像又会在工厂中迅速转化为各种人工合成的“味”。图像化了的“味”,异化成为单纯欲望的符号。
味觉思想理当承担起重塑当前日常生活世界的重任。我们能做的是超越图像即实在观念,扭转视觉思想之一统,把万象从各种温室中释放回天地之间、万物之中,耐心等待万象更新,让物味自然生成;自觉提高自身的品位,主动尝味、品味、玩味人事物。物有味、人有味,世界有味,这是味觉思想的愿望与追求。
我常常对朋友说,我们这一代人身世魔幻。三十岁之前身处春秋以来的铁犁牛耕时代,三十岁之后被卷入了机械化、信息化时代。相对自然的耕作方式让我们领略到了万物丰富的味道,也让我们对春秋以来的经典感同身受。那些味道如今留存在记忆中,与现实随时对照,成为味觉思想的坚实依靠。现代人耕作水平大大提高,将原本高低错落,肥瘦各异,有滋有味的五谷完全驯化,都长得一样高,一样粗,一样壮,颗粒一般多,如同复制品一样,当然味道也都一样匮乏。世人对此心知肚明,也都甘心认命。
味觉思想能不能改变这个状况?能改变多少?我对此也不能确定。能不能的问题总关联着愿不愿。你可以选择接受视觉欢场,你也可以乐在其中。但你不能说我们只能在这里。人总要有个念想,当你觉得这不是一个理想的、应该有的世界,哲学有责任要让世人知道在视觉一统之外还有其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