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缝隙里的人︱眼前人事忙如戏:剧作家杨潮观的登台与谢幕

article/2025/6/20 9:55:35

只要细细勾勒,人人都是传奇。“历史缝隙里的人”旨在调动密匝的清代史料,打捞历史夹缝中的跌宕人生。

都说文史不分家,其实未必尽然。譬如本文主人公杨潮观,“人设”是清中叶首屈一指的杂剧作家,所作《吟风阁杂剧》有三十二种之多,在传统戏曲家中名列前茅。他的作品以截取历史轶事见长,往往正史中的只言片语,到他笔下便翻为新声,糅作融情入境的文字画面。他擅写一折短剧,以精悍警策取胜,“难得中国戏剧缠绵悱恻拖拖拉拉之中,有杨潮观的爽辣”。(木心评语)就是这样一位被文学、戏曲研究者掰开捏碎分析评述,无论如何也绕不过的人物,放在史家和公众视野里,却变得微末冷清,仿佛以剧成名,便只能作剧的附庸。事实上,除了杂剧作品,杨潮观的人生“本事”也极富戏剧色彩,再与案头勾连,更是精彩异常。他活跃在文化名人多如过江之鲫的乾隆时代,但气质鲜明,出于人表。去世后,由挚交袁枚奉上生动传记,更为生平增色不少。袁枚以外,王昶的一首七绝,也是杨潮观其人其作的活化:宦海沉浮意气豪,生平萧瑟本风骚,听猿下泪闻鸡舞,又赖新词解郁陶。

《吟风阁杂剧》书影

五更犹听纺车声

康熙五十一年,杨潮观出生在常州府无锡县的书香之家,老宅在天授乡幸皋里北门下塘。因为祖父早逝,父辈功名不高,在他出生时,家道中落,生计也有捉襟见肘之虞。生父孝元是个在学的秀才,与生母顾氏两个,算得上孝悌的楷模——他们把还在襁褓中的头生子潮观继给长嫂侯氏,让这位年轻新寡、痛不欲生的苦命女子,看到命运的微光。

侯氏作女孩儿时安静懂事,是家族姻党眼中“淑德”的典范,求娶之家络绎不绝。潮观的嗣父希曾是位难得的才子,两家人一拍即合,喜结连理。康熙四十四年,圣驾南巡,急欲借功名振家声的杨希曾迎銮献诗,随以布衣供奉武英殿,参编《佩文韵府》。然而青云最难期,中路或失脚。康熙四十八年,杨希曾遽尔病殁,日思夜盼的贤妻等来镜破鸾分的噩耗,要不是婆婆盯防严谨,几乎绝食以殉。所幸,弟妇的麟儿做了长房的嗣子,虽然“两世重孀姑倚妇,一丁弱息侄当儿”是足可预见的艰辛劳碌,但仰事俯育,最能唤起旧时代妇女的责任与荣誉。

童年的杨潮观读书仍随生父,但衣食住行,一应跟着嗣母过活。他是个极早慧的孩子,“九龄以书法名江左”。越是如此,寡母越要耐着清苦,纺绩课读,将他培养成材。杨潮观对嗣母的感情极深,且出自人格上的钦敬。他的杂剧作品喜以见识卓然的老年妇女为主人公,这在此前极为罕见。《寇莱公思亲罢宴》里的寇母形象是侯氏写照,剧中仆妪刘婆有念白云:“自从先太爷亡后,并无遗下田园,太夫人百般哀苦,把你教养成名。那时节灯火寒窗,停针课读,就是你读书的灯油,都是太夫人十指上做出来供应你的。”如此说法,与侯夫人墓志中“就塾纸笔之费出于十指”之句如出一辙。母子二人,孤灯一盏,妇人的织机吱呀作响,童子的诗文琅琅成诵,如此“机窗相对”,最是江南乡坊寻常一景,却令无数名贤挺身其间。《罢宴》既经排演,海内风行,据说浙江巡抚阮元偶观此剧,当众痛哭,亦为之罢宴。“盖中丞亦幼贫,太夫人实教之。阮贵,太夫人久已下世,故触之生悲耳”。

京剧《罢宴》剧照

曾作信陵珠履客

或许是出于嗣母影响,杨潮观一生笃于情感,对于自己的提挈、引导者,尤其如此。雍正三年,时任苏州布政使鄂尔泰大会江南名士于紫阳书院春风亭,数十人齐聚从游,以诗赋歌咏太平。这是一场江南范围的博学鸿词科,应邀而来者如沈德潜、华希闵、沈起元等,多是颇负时誉的耆旧宿儒,事后编订的《南邦黎献集》,也被称为清王朝对江南文教格局进行重构的标志性作品。随着东道主鄂尔泰的平步青云、权倾中外,春风亭课士的参与者每每以此为荣幸,成为雍正朝和乾隆前期标高声价的重要身份资本。当时的杨潮观只有十四岁,是这场文化聚会中年纪最小的士人,却有一组五经赞文及一首诗收入《南邦黎献集》。同样拥有神童美名,二十岁即应博学鸿词之召的袁枚,对此颇能感同身受,为其作传时,专门以此事开篇,彰显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袁枚画像

鄂尔泰虽然是根红苗正的满洲人,却有极强烈的儒家文化认同,且尤具慧眼,乐于栽桃培李,作育人才。大约从雍正六七年起,杨潮观就频繁往来于鄂宅,不但与鄂尔泰长子鄂容安在海淀赐园同窗就读,还刊刻了自己的第一部著作《古今治平汇要》。乾隆元年中举时,他具有“附监”身份,即以附学生员捐纳监生,继而具备在顺天府参加乡试的资格。杨潮观家境萧索,年纪又轻,他在京师的日常开销,特别是刻书、捐监资费,难免要倚仗鄂氏。事实上,春风亭集会不久,鄂尔泰即赴云贵主持“改土归流”,杨潮观从无锡进京,在鄂宅读书、与子弟交游等安排,只能由其书信指示。当时的鄂尔泰坐镇三省,为天下元戎,而心中犹以一非亲非故之江南少年切切为念,实能令人铭刻肺腑,终生不忘。

乾隆元年,杨潮观考中顺天乡试第十四名举人,这是很不错的名次,大有联捷之望。不过,科举场上的运气向来飘忽不定,他不但在随后的会试中名落孙山,更是一连数科,屡战屡蹶,只好凭着在实录馆积累的年资,以举人身份入仕。如此一番经历,与鄂尔泰早年情形颇有类似之处。这位早早被当世儒宗李光地目为“国器”的满洲读书人,二十岁时就取中顺天乡试第十名举人,岂料会试竟不能得一第,只好以祖荫侍卫起家,视为毕生大憾。

相似的痛楚最能激发深刻的共鸣,鄂尔泰对杨潮观的信赖,也显得逾于常格。乾隆九年夏天,杨潮观履任山西文水知县,出京前往鄂宅拜辞。此时的鄂尔泰身体已渐衰弱,他将所辑旧诗稿取出,委其修订校雠,又与之约定,拟将尚未汇辑之稿,日后陆续寄付。鄂氏最喜结纳,雍乾之际凡有大学问、大才华者,多与其联络有交。杨潮观后生末职,竟能得此重托,实在令同侪艳羡不已,连见多识广的袁枚也在《随园诗话》中大发感慨:“呜呼!公出将入相垂二十年,经略七省,诸郎君两督、两抚,故吏门生亦多显贵,而平生诗集终传于一落拓书生。檀墨斋诗云:不有门下三千客,至今谁识信陵君。”有趣的是,杨氏晚年所作杂剧中,亦有《信陵君义葬金钗》一折,敷衍如姬窃符报恩,信陵君发哀酬义故事。其创作之发端,或因袁说而自况也未可知。

杨潮观出京仅一年,鄂尔泰即病故,因为后续之稿无从着落,只得将手头所有先行刻印,以免遗失。他的地方官途不算顺利,南北奔波数十年,始终蹭蹬州县,未能进取上游。如此一来,年轻时的因缘际会,就显得更为珍贵:他毕生以西林弟子自居,年逾花甲后,还为恩师编刊诗集——这确是鄂氏诸子,及“门下三千客”都不敢尝试的任务。当时,鄂尔泰的全部诗稿已由其子鄂弼整理誊抄完毕,共八卷,取名《文蔚堂诗集》,只是经年历岁未付梨枣。在文字狱空前酷烈的乾隆中期,替一位深为皇帝厌恶的实权派老臣刊刻旧作,风险之大,是不言而喻的。

乾隆二十年,皇帝借胡中藻文字狱案,对故去十年的鄂尔泰及其家族、门生势力进行整肃,其本人被冠以结党之名,牌位撤出贤良祠,亲侄鄂昌、鄂敏均遭赐死。不久,他的长子鄂容安、次子鄂实,分别在平定准部与回部的战争中殉难,此后枝叶凋零,家族渐次衰败。乾隆三十七年,杨潮观由四川解送楠木进京,借机前往鄂宅,寻访余稿。这是一场人非物也非的故地重游:鄂尔泰的六位公子已有五人下世,惟幼子鄂忻“癯然独存”,赋闲在家。那座由雍正帝钦赐、巍峨壮丽的文蔚堂,已被大火焚毁,惟敕书“公忠弼亮”牌匾幸保无虞。这是他青年时代常来常往的地方,寄寓着一个江南士子,对满洲王朝的政治理想。

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鄂尔泰画像

京城之行令人唏嘘,唯一的安慰,是得到鄂忻所授文蔚堂全稿。杨潮观抚今追昔,泫然泣下,回蜀第二年,即邀表弟顾光旭同为校订,继而付梓成书。刊刻后的诗集被命名为《西林鄂文端公遗稿》,又称《西林遗稿》,共六卷。和当代学者整理出版的《文蔚堂诗集》钞本八卷相比,《西林遗稿》删去诗作二百九十七首,近总数的五分之二,即留存者,亦多有词句改动,绝不能作完璧观之。

细绎删改缘由,大致出于两种考虑。一是于作者伟岸形象有妨碍者,特别是那些牢骚、倦勤、消闲、游冶词句,大多一笔勾销。如鄂尔泰持身谨慎,但少年行迹,文字中亦不乏“红潮漱罢绿洋拈,手指掺掺口语喃。为爱风流担白眼,不识姓字认黄衫”等稍嫌轻佻之处。杨潮观晚岁趋于道学,又严于尊者之讳,遂于此等文字有不忍言者。

对他的沽名好誉,好友袁枚记有一桩极可笑故事:杨潮观早年曾任河南乡试同考官,阅卷时,梦一貌美女子揭帐低语:“拜托使君,‘桂花香’一卷,千万留心相助。”次日检点落卷,见一考生有“杏花时节桂花香”之句,遂取中。后知其人是商丘老贡生侯某,侯朝宗之孙。潮观自以为梦中所见为李香君,于是四处宣扬,夸耀人前。袁枚听说后,将其记录到神怪笔记《子不语》中。而潮观见文色变,致信辩白说:“所称李香君者,乃当时侯朝宗之婊子也。就见活香君,有何荣?有何幸?有何可夸?弟平生非不好色,独不好婊子之色,名妓二字,尤所厌闻。” 袁枚见之不悦,回信驳难道,“想当日足下壮年,心地光明,率真便说,无所顾忌。目下日暮途穷,时时为身后之行述墓志起见,故想隐晦其前说耶?”潮观克己如此,推己而及恩师,用心一般无二。

二是慎取交游唱和之作,特别是与张廷玉及其子弟的互动作品。按照乾隆帝勾勒的即位初期政治格局,张、鄂二重臣以满汉为泾渭,各树党援,形如冰炭,导致朝局纷扰,政治紊乱。这样的铁口直断,如果与鄂氏遗稿相互验看,真可谓驴唇不对马嘴。鄂尔泰虽是满洲人,却无民族畛域,不但与汉人诗文唱和几无间断,且遍及阁部僚佐,而至布衣文士。乾隆帝诬以满汉矛盾始作俑者,仿佛康熙初年四辅臣一路,实在是颠倒黑白。至于同张廷玉交恶一说,似乎也不尽然。二人朝夕相对十余年,多有诗文往来,两家子弟相待如友朋,连《文蔚堂诗集》的序言也请张氏撰写。如果将这些信息全数刊布,怕是要大触皇帝的霉头,杨潮观本着文字狱时代特有的政治嗅觉,刀砍斧凿,也属不得已而为之。

王汎森先生在《权力的毛细管作用》一书中,提到清人写作时的自我禁抑现象,特别以杨潮观创作的杂剧《翠薇亭卸甲闲游》为例,推测道:“他写韩世忠、梁夫人,不直接写他们如何抗拒金兵,却写他们卸甲闲游。与一般人所习闻的韩世忠、梁夫人事迹重点有十万八千里之别。极可能是因为作于乾隆年间,绕过敏感地带不写的意思。”写剧如此,诗集编刊也不例外,何况韩、梁故事只有历史影射风险,鄂氏行迹关乎当今皇帝权威。

宦海无涯试问津

“十年前倚春风座,三载重登文蔚堂”的特殊机缘,让初经世事的杨潮观一头扎进王朝顶级社交圈,与同时代最杰出、最有权势的人物,有着密切的非职务性交往。如此经历,固然能为他开阔视野,涵养声望,却也把政治预期拉得过高,平添些壮志难酬的苦恼。然而将相之业,时也运也。既然命不及此,做个“所居民富,所去民思”的地方官,就成了可资履践的现实追求。

虽然会试蹉跌,仅以举人外任知县,杨潮观初入宦海,运气也算不坏。乾隆九年,他由吏部选授山西文水县知县,到任即补实缺。两年后,因嗣母病逝返乡丁忧。乾隆十四年服阕回京,改发河南候补。乾隆初年的官缺尚不如嘉道、晚清般紧俏,但他就职河南的过程也显得过于高效——十四年九月,他先在京师领得赴豫之命,十月中旬抵达首府开封,等候不过月余,十二月初五日,河南方面建议由他补授林县知县的题本便已拟就,内有“臣查候补知县杨潮观老成谨慎,有志向上”考语。来人尚未试用,焉能知其谨慎与否,志向高低?发豫候补之员,恐非仅此一人,又何以后来居上,遇缺即补?盖因时任河南巡抚不是旁人,正是鄂家长公子容安。这边林县旧任一经参革,他就要匆匆将缺占住,虚位以待故交。这样做官的便捷,换作旁人,哪怕榜下即用的老虎班,也断断不敢奢望。

从乾隆十五年到任算起,杨潮观在林县主政三载,而后改官固始。此时的鄂容安已经离开河南,不能在好友的迁转上发挥作用。不过,新巡抚依旧认可他“人颇明白,办事干练”的评价,固始县地邻江楚,繁冗疲难,这样的调动,自属委以重任。到乾隆二十一年大计考察时,杨潮观的政绩列在“卓异”一等,获得送部引见,乃至加官晋秩的机会。这是地方官极难得的荣誉,要达到无加派、无滥刑、无盗案、无钱粮拖欠、无仓米亏空等诸多条件,才能膺此上考,更何况此时的杨潮观在朝中、省内已无凭借——一年前,胡中藻案发,鄂氏子弟惶惶不可终日,鄂容安以参赞大臣出兵伊犁,随即死于叛乱。

转年,杨潮观觐见皇帝,并奉到“回任候升”旨意。很快,他被调到开封府所辖杞县任职,等待可资晋升的官缺。然而修短有数,盈亏无常,升迁在望的杨潮观很快接到家中噩耗,生父孝元于当年十二月病故。按照清代丧服制度,现任官如经出继叔伯为嗣,遇本生父母之丧,可将三年孝期改为一年,但也要即刻卸任,回籍守制。前在山西已为嗣母丁忧的杨潮观,这回倒是熟门熟路,一番舟车辗转回到无锡,替亡父料理后事。

一年光阴过得很快,丧期结束,四十八岁的杨潮观治装北上,准备重返仕途轨道。可惜,这次的运气大不如前,他没能回到原先任职的河南继续工作,转而归入部选,掣得广西荔浦县缺。荔浦虽在省府桂林辖境,但山高路远,地狭缺瘠,实不能与近省河南的剧县相提并论。对于这趟远差,杨潮观大约也有畏难情绪,正踌躇间,家中又有凶信传来:继母倪氏病笃身亡。

杨孝元早年娶妻顾氏,即潮观生母,后因元配亡故,又续弦倪氏,生子鸿观。按照清人的伦理规范,杨潮观自幼出继,对亲生父母的义务亦应稍减,又遑论父之继妻。况且倪氏亲子已经成年,丧葬事务料理有人,更不必由他前往主持。然而在档案史料中,此时的杨潮观依然选择“回籍治丧”,只是与死者服制疏远,故不用“丁忧”字样。他从未与继母一同生活,无甚亲情可言,此举或借治丧名义,免赴粤西迢远之任。

守着故乡的青砖黛瓦、诗情画意,杨潮观年过半百,怀才望遇的迫切心情也被暂时压抑下去。他的一折杂剧多于此间创作完成,且陆续抄赠亲友,在江南名士中渐次传开。杭州籍状元金德瑛是他的乡试座师,因爱其曲文爽朗,宾白酣畅,特作《观剧绝句三十首》,并手录以赠,为之增光添彩。

家居无事,转眼到了乾隆二十七年。写着《汲长儒矫诏发仓》《新风店马周独酌》的杨潮观,到底耐不住做循吏的念想。他以剧遣兴,颇见“道气犹存”“尘缘未尽”的进取情怀。在《快活山樵歌九转》剧中,更借樵夫之口劝谕书生:“俺不过闲人自把闲情耐,你也不要五十功名心便灰。须知道,是天工早已安排待,你宽怀也该,你操劳也该。”既然五十功名仍有可期,赋闲五载的杨潮观不免再出乡关。岂料一经铨注,便做万里之行——这次的目的地是云南曲靖府所属平彝县,雍正九年,他那位节制滇黔的恩师鄂尔泰曾在这里捐建河工,开通水道。

同样是远赴极边之地,鄂尔泰以总督持节,虽也水土不服,吐血不止,但自京中得赐御辇,又有地方官沿途奉承,可以做到“稳适快便,日行两站,略无劳顿”。至于杨潮观,蕞尔小县,全无此等便利。传统时代的长途跋涉,有今人难以想象的辛苦与危险,他为此心绪苦闷,大叹“万里征人,情怀颇恶”“人生遇合,有非前事所能逆料”。不过杨潮观的性格里,颇有些达观知命的乐天色彩,据考证,他的《大江西小姑送风》一剧,是在赴滇途中写成,全剧以“思任运”为主旨,写一官员宦海艰辛,多有忧愁,但沿途饱览江景:“你看那水阔鱼争戏,你看那天空也任鸟飞,你看那耕牧苍烟变,你看那一带云山紫逻齐。”一番心理建设下来,倒也冲淡了风雨晦明,旅途劳顿。等走到一水中隔,断岸千尺的黔西南牂牁江,鄂尔泰凿空绝壁,伐石为桥的碑碣铭记,便自宛然在目,这让他油然升起踵武恩师,怀柔远人的豪迈情怀:“盖尝南行万里,过庚戌桥,出西林渡,俯仰平蛮遗迹,卧鼓埋烽,且将四十年。南人祀武乡祠,绘南康像,凛然如一日也。”

清代铨选体系中,边疆地区因条件艰苦,所设职官被列为“边缺”,在晋升方面有所照顾。杨潮观是卓异能员,且已有“候升”之旨,故在平彝县任期未满,即于乾隆二十九年推升四川简州知州,开启为期十五年的蜀地之旅。

循吏还从文苑出

清代的“州”分为两个等次,一是散州,作为最基层地方行政单位,隶于府,性质与县类似,长官称为知州,从五品;另有直隶州,隶于省,因其下统县,故性质更近于府,长官亦称知州,正五品。简州是散州,隶属成都府,杨潮观在此任上颇有政绩,仅做了两年,便经总督奏请,升任邛州知州。那是位于成都平原西部的直隶州,除本州外,还辖有蒲江、大邑二县。因为简州之任期限未满,他先以署理名义在邛州任职,届期转为实授。显然,耳顺之年的杨潮观走上了仕途快车道,颇有些大器晚成光景。

邛州一任,大约是他宦海生涯中最惬意的日子。据传,当地有卓文君妆楼旧址,杨潮观辟之以建“吟风阁”,由参观者添置花木,以见林泉风致。他将所作杂剧付之梨园,编排歌舞,不时登阁演出,与民同乐,故其剧作结集后,即以《吟风阁杂剧》名之。清中叶文人戏曲家创作的杂剧,绝大多数限于案头,与舞台艺术相脱离,对民众的教化作用也十分有限。其实际用途已与文章诗词相近,是为抒情写意、交游馈赠之具,借以在士人之间广其传、彰其名。杨潮观作品虽然也有明显的雅化倾向,但结构利落,情调诙谐,具有更强的演出条件,故得戏剧史家称赏,誉之为:“一折的杂剧,到了他才集其大成,案头场上,两得其便。如橄榄之在口,以少许胜多许,而其味弥隽永。”

然而世事无常,杨潮观的平顺生活很快又被打断。乾隆三十五年,他奉总督阿尔泰之命,解送“皇木”,即四川深山所产、长达十三丈的金丝楠木进京,用作天坛灯杆。如果不出意外,这是一趟公私两济的美差,因为运输队伍庞大,一应费用都作正项报销,官场上人情往来,多要以此为契机,捎带大宗私人物品,不说从中赚取差价,至少也能大幅度降低成本。从现有材料看,杨潮观这趟公差,也有不少便宜。此一行顺江而下,在江南中转,再沿运河北上,途次金陵时,他与好友袁枚相会,并赠以川中古杉,备作寿材之用。袁枚喜出望外,特为赋诗,内有“杉生万里外”“价等千黄金”等句,知其昂贵而不易得。杨潮观本籍无锡,与南京相近,既然能为袁枚携来厚礼,余者馈送亲友,想必亦复不少。推而衍之,如果川省的同僚上司嘱以代买代运,他自然也无法推脱,惟有尽力帮衬而已。

事情往往如此,常态下的人情世故,赶上形势变化,就成了命运改辙的牵引线。乾隆三十七年,回川后的杨潮观因运送皇木一事遭到贬黜,奉旨降一级调用。至于罪名,是为总督阿尔泰代买物件。当然,与阿尔泰的处境相比,杨潮观的降级处分,又实在不值一提。那位久历封疆,带着武英殿大学士衔的四川总督,因为消极抵制金川战争,与一意进兵的乾隆帝大相抵牾。几番博弈后,包括由下属官员代买物件在内的诸多罪状,都被整合起来,算作他贪赃枉法的证据。乾隆三十八年,阿尔泰在成都被赐自尽,多位属官遭到波及,处分轻重不等。

值得一提的是,杨潮观的代买罪名或许略显牵强,但对金川用兵的看法,确与老上司阿尔泰相合。毕竟,大规模战争动员、粮草转运,都不可避免的取之于民。巨额加派,原非四川百姓可以承受,如果就此激发社会矛盾,首当其冲者,又是连他在内的地方官员。因为时值军兴,正是用人之际,受到处分的杨潮观仍被留在四川,以备各项差遣。此后,他并未因阿尔泰之死改变政见,而是继续上书新任总督文绶,力陈金川用兵运粮之难。当然,只要皇帝意志坚决,文绶断无覆车继轨,平白送命的道理,只是他同样看重杨潮观的地方经验,不但延聘入幕,还为其开复处分,仍以直隶州知州品级参赞军务。

大约出于在鄂尔泰府中的生活经验,杨潮观与满人大臣的交往似乎一直比较融洽。就幕期间,他邀请金川之战的主帅阿桂为《西林遗稿》撰写序言,阿桂和鄂氏有通家之好、姻戚之谊,与杨潮观也不定早年熟识,又或因军务之便有所往来。对作序一事,这位信陵门下的显达后进,也不得不考虑有可能出现的文字狱风险,但感于杨氏诚笃恳切,终究不忍推辞,并写道:“余遍历边陲二十年,不获网罗纂辑,其视杨子奉公之诗,谨守勿坠,且杀青以垂于后,恤乎其有余愧焉。”金川战后,阿桂入相而为首辅,是乾隆后期声望、地位最高的满洲重臣。有他的序言压阵,不但所刊遗稿的安全性大大提高,连杨潮观本人也可倚为屏障,让本省的总督大僚不敢小觑。

金川碉楼

乾隆四十四年,杨潮观经东主文绶保举,出任直隶泸州知州。清人科举、任官,常常虚报年龄,所报之虚数称为“官年”,与本身之“实年”相对。题本中,杨潮观的年龄被记作六十四岁,这是将大作小的官年无疑,另从他“年甫十四,得侍春风亭”的自述看,其人此际已近古稀,是以高龄主政一方。他此前为总督作幕,已属大隐于朝,忽而复起,未免使人有汲汲为营、老骥恋栈之讥。故袁枚在传记中为其作解:“长子抡举进士而公奉调泸州,年逾七旬,初志不欲往,旋闻泸大饥,道殣相望,慨然曰:‘见义不为,无勇也!’即到官碾榖,检校一切在官闲款,分设三粥厂,令男妇各随地坐,给筹以起之,换票以出之,在泸不满百日,凡活五十九万七千人。笑曰:‘吾事毕矣。’即以老乞归。”核之档案,杨潮观的泸州之任委实短暂,当年十一月,即有后继者调补接替材料。是袁枚所记,非以谀词夸饰循名耳。

以做官论,杨潮观的人生算不上通显,甚至不乏憋闷、委屈之处。但清代州县官处分繁密,有“如琉璃瓶,一触即碎”之说,凭他狷介矜高的处事风格,能保得官帽大体安稳,已属难能可贵。对于杨潮观的循吏成就,袁枚以“投艰不辞,理繁不乱”八字为之总结,这意味着他在政治道德、政治勇气、政治才能三方面,都有过于同侪的表现。

从政治道德上看,杨潮观具有儒家民本思想,晚年入于禅道,尤以救难、活民为念。除上述泸州赈灾外,在山西文水,他借五年编审清理徭役,亲自将鳏寡孤独千余人剔除档册,使其免于国家义务。在河南杞县,当地或有偏灾,但未及放赈之数,上司囿于成规,不准报销,杨潮观遂自捐俸,救穷嫠于将死。

所谓政治勇气,是在长官意志与社会现实相悖离时,敢于触忤逆鳞,而非先意承志。杞县受灾,恰值省内征调修河工料,该县奉有上缴秫秸二百万斤之命。杨潮观不忍摊派灾民,于是上书痛陈,请免筹措。那些仕路精通的同僚,由此笑他迂腐,说这是省府大员怜他因灾赔累,白送来的生财之道,岂能拒之门外?杨潮观嗤之,甘以不识抬举自任。又布政使赴县查赈,摆着官腔,漫问其“有滥否?有遗否?”换作旁人,自是惺惺作态者指天誓日,老辣圆熟者虚与委蛇,惟杨对曰:“有。”布政使倏而大怒,饬其非理。他则坦然表示:赈务利益攸关,又成于众人之手,想要既无遗漏又无冒滥,纯属异想天开。今杞县境内“官无侵,吏无蚀”,我自可以作保,余者大言无当,非所能及。一番话说得磊落明白,布政使就算心有不悦,也只能“嘉君言之诚悫,劳而去”。袁枚谓杨潮观“以古贤自期,与今之从政者格格不入”,就是指此类举动而言。

乾隆十五年前后,河南境内水旱灾害频发。哀鸿遍野的灾难场景,以及赈灾中的种种情弊,给杨潮观造成强烈的精神刺激。他的杂剧作品中多有救灾、发赈故事,如写《李卫公替龙行雨》,即描摹大旱场景:“你看那四下里,逃的逃,散的散,汤火游魂,五百年苍生厄难。你看那半空中,跳的跳,舞的舞,骄阳旱魃,数千里赤地枯焦。消磨尽开皇富庶,折罚起大业奢豪。”再写李靖救灾不得其法:“从来救世的人,偏会做出误世的事来,也只为他信心太深,便下手太重了。”又《汲长孺矫诏发仓》一剧,更写大吏枉顾民瘼,粉饰太平:“官家闲锁着敖仓耗,这生灵险做了沟渠料,兀自把丰登告。”凡此种种,非亲身经历,怕不能连缀得这般自如。

当然,如果只有道德、勇气,而不具备通权达变的政治才能,想要周旋同僚,施惠百姓,也属力不从心。毕竟,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理想主义者只有比现实主义者更加现实,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贯彻自己的理想。杨潮观虽是读书人,却不以吏干为浊俗,而颇肯讲究临事有为学问,极称:“孰知临事与临文不同,事有必要,而体无不备,当局措手,苟心思有一隙不到,一事不牢,则全体俱受其败。”他既擅理讼,又能治盗,固始县刑狱多败政,惟其到任,拘审从速,打官司之人进城一趟,辰时去,午时回,立竿见影,只需备饭一顿,所以当地戏称之为“杨半升”。四川有啯匪,泸州散放赈粮,匪徒百余人夜袭粥厂,抢掠粮食。杨潮观指挥兵役,斩其匪首,胁从者贴然束手,再无骚扰。

天风海水应宫商

乾隆四十五年,七十高龄的杨潮观解组归里,于无锡惠山另筑吟风阁,过起优游林下的闲适生活。八年后,随儿子杨抡赴浙江太平(今台州温岭)知县任,不久病逝于县署,享年七十九岁。

以后见之明观察杨潮观的个人生命史,大体堪为人羡。他得享遐龄且仕宦长久,履迹四方而著作播扬,综厥生平,许循吏、儒林、文苑、孝友而合传,遍看雍乾之世,也算得士林中一位“全人”。不过,如果设身处地走进他的生活,其阅历之阴错阳差、悲喜交集,又不能不令人感叹:蓬草漂萍,何止乱世,哪怕王道太平,一样身不由己。

他自出襁褓,就过继新寡的嗣母,早岁艰辛,仿佛命中注定。既有两重父母,不免双倍孝思,由此前程中断,也非人力所及。至于进士科名,全与他的才学无干,哪怕神童之誉早布江左,也是十载寒窗一第难求。等到了仕路上,更奇的还在后头。他明明是寒门子弟,州县下僚,却与朝廷重臣、军国大事牵绊始终。他和鄂尔泰家族早投交契,又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大厦倾,虽不曾因其盛衰而得陟黜,却蒙遗稿相托,遭逢信陵故事。年过耳顺,难得蜀中安稳,又叫他遇上大清王朝在十八世纪耗时最长、耗资最巨、耗兵最多、过程最为惨烈的金川战争。作为稔知民间疾苦的地方官,他极力反战,间接受到牵连。随着“畏葸不前”的总督一夜秋风萧萧尽,他对宦海前程的热盼,也不过草木摇落露成霜。他为做州县遍历四省,舟车劳顿,斧资腾挪可想而知。他才猷干练,举凡编审、赈济、刑狱、军务,无不信手拈来,少有公事纰漏,奈何性情狷介不合于时,官阶的进益也十分有限。

这样一波三折,时有清苦、惊险、沮丧的人生,换作寻常人,不定就在哪里自看破看空,自暴自弃。难得他善于自我纾解,又能谱叶宫商,发思古之幽情。这是极好的排遣办法,用个人襟抱重构先哲德业,“贤愚岂在遇不遇”的现世困惑,就被一定程度上消解掉了。

杨潮观自幼受教于名臣,最高理想当然也是做名臣,因为无法实现,退而求其次,自身改作循吏,而将名臣追求诉诸艺术创作。他笔下生辉的角色,多是汲黯、杨震、马周、韩愈、曹彬、寇准……但有趣的是,他写名臣的视角绝无勋阀功业、正邪相争,而尽是忠君爱民、贤良方正。他把名臣权作循吏来写,这固然有自我代入的情感诉求,但也不乏谨小慎微的避祸姿态——盛清读书人,都有无师自通的文字阉割术,杨潮观的“格格不入”,大不济指向上司、同僚,而在“本朝无名臣”的赫赫天威下,终不过权力的毛细管而已。

    责任编辑:钟源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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