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竞赛单元奖项中,最能体现上影节自身区域和国际视野的特色单元是“亚洲新人”(以下简称亚新),它是亚洲新生创作力量走向世界的港湾,亚洲青年影人从这里走向世界。
菲律宾电影《夜未央》斩获本届亚新单元最佳导演大奖
从无到有,立足亚洲潮流视角
亚新单元与主竞赛单元并不是简单的“上下级”从属关系,而是各有侧重的平行单元。主竞赛征片范围面向世界成熟导演和佳作,亚新单元的参选影片必须是导演的前两部剧情长片且导演需拥有亚洲国籍或为亚裔。
秉承着“发现、挖掘亚洲电影新人,鼓励其为电影艺术和电影事业作出积极有益的贡献”的评选宗旨,亚新单元自2004年第七届上影节开始设立。
设立之初,亚新单元虽然仅作为论坛单元下属的活动开展,从章程制定、新人征片到邀请评委,每个从0到1的开垦环节都得到了组委会大力支持。时任两节办主任陈晓萌以及后任唐丽君,为亚新单元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项争取了30万现金奖励,这是连金爵奖也没有的扶持待遇。首届评委会分别是中国导演黄蜀芹(主席)、美国电影研究学者大卫·波德维尔和日本电影研究学者佐藤忠男,大卫·波德维为了保持评审中立性,甚至拒绝组委会的机票报销,在审片时认真用笔记本和计数器记录影片的重要镜头和情节点。
2004年正值中国电影工业迅速扩张的时期,全国总票房突破15亿,主旋律片《张思德》、武侠商业片《十面埋伏》、文艺片《孔雀》并行存在于电影市场。华谊兄弟等民营公司成为电影市场主力,其发行影片占全国票房三分之一。上海作为中国最具包容和开放精神的电影之都,也希望借由上影节的舞台,立足自身区域主体性的战略,将中国甚至亚洲电影推向世界。
2004年首届获奖的最佳影片为日本电影《结伴同行》,中国参赛片《云的南方》获得最佳导演奖。往后几届,具有亚洲本土商业特色却很难在西方主流影展被认可的韩国爱情片和中国台湾青春片在亚新奖被给予重要肯定。代表中国台湾青春电影工业的《九降风》获得了2008年的亚新最佳影片殊荣,金敏喜主演的爱情片《恋爱的温度》摘得2013年最佳影片。
不把现实社会议题的直白揭露作为唯一的艺术标榜,而是聚焦亚洲当代社会最日常而普通的两性和成长话题,敢于接纳非西方视野外的亚洲电影,是亚新单元创办初期立足亚洲本土潮流视角的重要贡献。
金敏喜主演的《恋爱的温度》摘得2013年亚新单元最佳影片
二十一载星光灿烂,扶持华语新人
二战前后起源于欧洲的电影节是典型的生产者亦是消费者的闭环场域,其创作、传播和评价标准大都由场域内部的生产者自主制定,“圈内人”将特定作品神圣化为经典,赋予其文化权威,进而塑造社会区隔。
而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世界各地的电影节就不再单单执着于单纯艺术性的探讨,在电影节内部形成的对艺术电影的权威性评判标准,被巧妙缝合在产业和市场向的营销展示。1972年创办的鹿特丹电影节是第一个有创投活动的电影节。柏林电影节的“柏林天才训练营”项目旨在帮助电影新人找到买方市场并进入发行渠道,戛纳的“一种注视”和“导演双周”的单元展映也是世界各大电影发行销售公司重点关注的潜力未垦地。
本届电影节SIFF YONG×上海青年影人扶持计划
上影节电影项目创投组
从2004年开始,历经二十一载,亚新单元同样发展出一套成熟的扶持培养体系。从这里开始,有与评奖单元配套的亚洲电影沙龙论坛,还有2007年推出至今的电影项目创投单元。在短视频注意力经济冲击的大背景下,电影节的影响力更加取决于电影的回报经济,只有扶持更多电影工业的多样化人才,为培育新人不断做加法,电影节的文化传播效力才能最大范围地显示出来。
当年作为亚新评委的贾樟柯、阿彼察邦、奉俊昊还只是小有成就的亚洲电影先驱,如今都已成为世界级的电影大师。曾经在亚新单元参赛的青涩导演万玛才旦(2006年《静静的嘛呢石》)、宁浩(2005年《绿草地》)、曹保平(2006年《光荣的愤怒》)、张猛(2008年《耳朵大有福》)等,现今不仅在华语商业和艺术领域占有一席之地,也大都在多年后再次以亚新评委的身份反哺发掘更新一代的华语电影新人。
《光荣的愤怒》剧照
据说,2006年奉俊昊担任亚新评委时对用犯罪片的外壳嵌套着社会阶层问题的《光荣的愤怒》尤为偏爱,激动到从原本需要翻译沟通,到直接蹦出英文称赞,这部算不上“最好”的粗粝之作,还开创了亚新“评委会特别奖”的先例。
亚新单元的对华语新人的扶持还体现在对外合作推广上,亚新单元与东京国际电影节的“亚洲未来”单元合作互推新人新作。2015 年入围亚新单元的中国电影 《少年巴比伦》就经由推荐入选了东京国际电影节的“亚洲未来”单元,而该片的主演董子健又在2024年携自导自演的《我的朋友安德烈》获得第37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今年,董子健又转换身份成为亚新单元评委,并在金爵会客厅谈论自己的评审标准,“新人导演最珍贵的特质是青涩感,这是稍纵即逝、不可复得的创作状态,应该悉心守护并尽量延长,其次是真诚。”
本届亚新单元评委(从左至右):范天安、张子枫、三宅唱、董子健、纳瓦彭·坦荣瓜塔纳利
从自身半径出发,切入商业价值情绪
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自编自导的《乐队》在2012年爆冷获得亚新单元最佳导演大奖,可以说,像彭磊一样,没有历史包袱,不必墨守成规,反而是亚新单元创作者最大的优势特点。无论是科班还是跨界创作,创作者的电影技法是否娴熟并不是重点评判标准,新议题的关注,新形式风格的创新,才是亚新单元最重要的选片策略。
获得今年最佳影片大奖的《翠湖》,是青年导演卞灼身兼导演、编剧和摄影三职的苦心之作,电影曾在去年入围上影节创投单元的制作中项目。2023年初,卞灼在云南老家偶然翻开已故外公留下的日记本。这本尘封八年的日记反复出现外公对亡妻的呼唤“元勤我好想你”,卞灼青春期的敏感对抗、儿孙辈们的情感裂痕和争执,当事人多年后毫无印象,却都被外公以独特的方式默默记录。
这些鲜活的文字记录,开启了卞灼电影首作的创作念头,让卞灼下定决心以一个家族旁观者的视角,去勾勒“家是来路,亦是归处”的中国家庭深幽的代际情感故事。
《翠湖》剧照
《翠湖》的故事围绕丧偶老人树文展开。爱妻亡故后,树文尝试开展新恋情却遭遇女儿们的反对,冲突背后,云南当代本土家庭内部细密的代际情感裂痕和阶层矛盾逐渐浮现。半辈子不爱管家中闲事的树文索性躬身入局介入调解。一切看似走投无路的改变,最终却都被亲人们逐渐适应并接受,这也许正是因为家之寓言比我们的想象更加友善,树文也重新修复了松动家庭的纽带。
在视听探索上,摄影专业的卞灼在资金受限的前提下仍精心设计了许多空间构造,不同寻常的3:2画幅既可以压缩容纳多人家庭群像,也可以折中建构性地拉开家内空间和云南外景的隔离感。逼仄家庭空间里的镜面反射,也是有意安排的逝去外婆的幽冥视角,而当树文和新女友约会时,中远景的镜头是没有外婆的参与。影片中滇池的海浪和海鸥声,并非同期录音,而是音效师特意采样的真正的大海音效,这也是有意在听觉上隔离营造的新的想象空间。
《新的风景》剧照
无独有偶,入围日本影片《新的风景》也讲述了一个东京普通家庭从破裂到修复的过程。导演影片中,他通过大量的涉谷远景和空镜以及室内镜头,展现城市中个人内心的空虚与人际关系的疏离。
从自身半径出发,把自己作为方式,以个人和家庭情感为纽带的经验借鉴,是新导演启动首作最常见的母题,此次亚新单元12部入围影片从广义来说有8部都是导演从自我出发的日常生活艺术加工或社会议题探讨。
《去看大海》更是导演方亮个人成长的投射,何三为逃离丧父之痛南下,在工厂流水线的冰冷与青春的炽热中,完成了一场关于自我找寻的成人礼。印度影片《维多利亚》围绕女主角年轻美容师维多利亚的一天展开,与去年在戛纳获得评审团大奖的诗意幻想的《想象之光》不同,《维多利亚》事无巨细地展示了印度女性日常事无巨细的繁复生活,在美容院这一狭小空间,劳动与休憩、公共与私密交织的场域。导演西瓦兰吉尼表示,拍摄影片的初衷也是为了印度女性发声,“在当地,女性还是会遭遇到各种来自社会和家庭的暴力,我希望这部作品能给她们提供一个发声的机会。”
《维多利亚》剧照
国内创投单元的评委点评环节,经常会听到新导演只拍身边事是过度关心自我,缺乏社会议题和商业市场的狭隘表现。新导演的“附近故事”贵在真诚,日常生活幸福快乐和伤痛彷徨的情感杂糅就像白天和黑夜的自然韵律一样交织,在短剧靠狗血情绪价值轻松拿捏观众市场的当下,可供借鉴的案例是曾商业市场票房表现良好的家庭伦理影片《我的姐姐》和《人生大事》,这些创作者都做到了静默之处听到没有被听到的声音,在事物的关联之间自然升华出对社会议题的独立思考,只有这种具备深厚社会情绪基底的个人情感表达,才能在商业切口上吸引观众的共情和买单。
在社会议题、私人情感和产业嗅觉的融合上,最值得一提的是斯里兰卡影片《里弗斯顿山》。三名斯里兰卡警察押解着一名杀手,前往里弗斯顿山实施法外私刑。路途中,警察与情妇讨价还价自己卖的打折戒指是否真心,司机甚至借犯人的嘴回答电台的智力通关游戏,只为获得双开门大冰箱。警察们一路不放过任何攫利机会,只有死刑犯南蒂夏始终温柔坚定地凝视着弗斯顿山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警察和死刑犯的人物关系在正义倒错的模糊对峙中逐渐失衡,如果在顿悟和救赎的公路片语境上再加上更多的可供商业发掘的犯罪悬疑冲突元素,该片其实具备着很强的市场开发调性。
《里弗斯顿山》海报
2004年上影节设立亚洲新人奖,2015年将2个奖项升级为6个奖项,2023年更名为金爵奖亚洲新人单元,2025年亚洲新人单元的颁奖礼被并入到金爵奖颁奖礼中。走过二十一个年头,实事求是地论证,亚新奖因为上海国际电影节几次改组,在评选机制和推荐亚洲新人的优势上已远落后于国内其他后起之秀的影节(如平遥电影节)。
回望往昔峥嵘岁月,亚新奖如果能锚实过往人才资源的历史资产,坚持立足亚洲特色,并在今后的发展中积极拓展并反思艺术和市场的交合点,依旧有望成为亚洲青年影人走向世界的重要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