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不提问题，也不带来那将逐渐填充空隙的答案。问题内在于我们的生命，内在于我们的历史：它们在那里诞生，在那里死亡；如果它们发现了答案，最通常的情况是它们在答案中被改变了，无论如何，是某种过往的经验和知识（un passé d'expérience et de savoir）某一天导向了这个出口（béance）。哲学不把背景（contexte）当作所予，它回到这个背景，以寻找问题的根源和意义，寻找答案的意义，以及寻找提问者的身份，由此，它通向探究，探究激活了所有的知识问题，但它是不同于它们的另一种问题。

我们平常的问题——“我在哪儿？”“几点了？”——是一种事实或一个肯定陈述的缺失和暂时不在场，是事物或指示符的织体上的洞孔，而我们确信这一织体是连续的，因为存在着时间和空间，问题只在于知道我们所是的这个空间和这个时间处于这个织体的哪一点上。乍看起来，哲学只是使这一类问题变得普遍化了。当它问空间、时间、运动和世界是不是实存时，问题的场域变得更宽广了，但这仍和自然的问题一样，只不过是封闭在一种基本信念中的半吊子问题，这个基本信念即：存在着某物，问题仅在于知道我们认为看到或感受到的这个空间、这个时间、这种运动、这个世界是否为真。信仰的解体、对他人和世界的象征谋杀、视觉与可见者、思想与存在的断裂没有像他们宣称的那样把我们置于否定者中；当人们夺走所有这一切时，他们就把自己安置于剩余之物，即感觉和意见中；剩余之物不是乌有，也不是不同于人们所删除之物的另一种东西，而是受到怀疑冲击的含混的omnitude realitatis（全体实在）的残缺片断，这些片断以其他名称—显象、梦、心理物、表象—重新复现了这个实在之全体。正是以这种飘忽的实在的名义并为了它的利益，坚固的实在才遭到了怀疑。人们摆脱不了某物，作为确定性之摧毁的怀疑不是怀疑。当怀疑成为方法论时，当它不再是对确定性的稀释，而是有意的撤退，拒绝与确定性抱成一团时，情况也并无二致。这一次，人们不再怀疑有明见性，不再怀疑明见性暂时是无可抗拒的；如果人们把它们悬置起来，这只是出于这唯一的动机，即它们是我们的明见性，扎根在我们的生命之流中，如果要使这些明见性保持得更长久一些，我们就应该信任我们的内在构造的模糊时间装置—它给予我们的也许只是一些协调一致的错觉。这种骗人的性质，这一将我们封闭在我们的清楚（clartés）之中的不透明之物，只不过是我们的刻板做法的一个幽灵，一个或许。如果这种可能性就足以约束我们的明见性，那是因为我们通过不暗中预设任何东西的决断赋予了这种可能性以重量。如果我们以它的名义假装取消那些我们实际上不可能取消的光，将只是有条件地存在的东西当作是假的，将明见与真实之间的一种可能的差异（écart）变成一种无限的距离，将一种思辨的怀疑变成一种类似于谴责的东西，这是因为，作为被动的存在，我们感到自己被引向一个逃离我们而去的存在团块中，或者甚至受到一个邪恶的施动者的操纵，我们以一种绝对的、摆脱了一切事实性（facticité）的明见意愿（le voeu）来对抗这种厄运。这样，这种方法论的怀疑、这种被引入我们自身的意志领域中的怀疑就会涉及存在，因为它抵制一种事实的明见，拒绝一种它承认已经在那里的非意愿的真理，而寻找一种绝对明见的筹划本身就是从这种非意愿的真理中得到启发的。如果说依然有怀疑，这也许只是通过更新怀疑主义的各种模棱两可，通过略而不提它向存在假借的东西，或者通过展示存在本身的虚假性—一个大骗子，一个实际上自我隐藏而将我们的思想及其明见性的屏幕推到其前面的存在，好像这个逃逸的存在只是乌有。哲学探究如果仅限于将an sit（某物是否存在）这种怀疑和这个普通问题普遍化，把它们扩展到世界或存在中，如果它将自己定义为怀疑、非知（non-savoir）或无信（non-croyance）的话，它就不可能有出路。事实并不那么简单。在向一切扩展时，普通的问题改变了意义。为了摆脱一切存在，哲学挑选了某些存在：“感觉”“表象”“思想”“意识”，甚至是某种骗人的存在。正是为了完成它的激进主义意愿，哲学就必须把这种总是将它与存在联系在一起的脐带般的纽带作为主题，把这个它从此以后为其所笼络、不可消除的视域作为主题，把这个它徒劳地想要重返其中的预先的密契（initiation）作为主题；它必须不再否定，甚至不再怀疑；它之后退只是为了看到世界和存在，抑或是为了将它们放入引号中，就像人们对待另一个人的评论那样，让它们言说，而使自己聆听……

那么，如果问题不再是an sit（某物是否存在）的问题，那就成了quid sid（某物是什么）的问题，剩下的只是去探寻世界是什么，真理是什么，存在是什么—我们以共谋的名义和它们结合在一起。在怀疑的同时，人们放弃了对一个绝对的外在、对一个作为实心个体（un individu massif）的世界或存在的肯定，人们转向这个在其整个广延上都与我们的思想并列的存在（因为我们的思想是对某物的思想，并且因为它们本身不是乌有），这个存在因此是意义和意义的意义。这个意义不仅依附于词语，属于陈述和被说之物的领域，属于世界的某个划界区域，属于某一特定种类的存在，而且它还是普遍的意义，它既能支持逻辑操作和语言，也能支持世界的展开。它将是这样一个东西：如果没有它（ce sans quoi）就不会有世界，不会有语言，不会有任何东西，它将是本质。当纯粹目光（它不隐含任何东西，不像我们眼睛的注视那样，在它背后有来自一个身体和一个过去的阴影）从世界转向构成世界的东西，从诸存在转向使之存在的东西时，它也只是使自己符合某种无条件、无限制地在它面前的事物：符合那使世界成为世界的东西，符合存在的一种命令式语法，符合那些不可拆解的意义内核、那些不可分割的属性网络。诸本质是这种内在的意义，是这些原则性的必然性，无论它们所结合和所搅动的实在是什么（它们在那里的蕴涵亦不曾停止显现），是唯一合法的或本真的存在，这个存在有望也有权去存在，它是对自身的肯定，因为它是一个在纯观察者的目光下的所有可能之物的体系，是在所有层次上对某物（一般某物，物质性某物，或精神性某物，或某种生命物）之所是的详图或素描。

本文摘自《可见者与不可见者》，［法］梅洛-庞蒂著，张尧均译，崇文书局2025年8月。经出版方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