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节(1873-1935)
黄节作为近代诗学巨擘,长期执教北大,讲授《诗经》、诗学与诗律、汉魏六朝诗等课程。他秉承传统笺注之学,对所讲诗歌都作了精深的解读,共出版有《诗旨纂辞》《变雅》《汉魏乐府风笺》《魏武帝魏文帝诗注》《曹子建诗注》《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顾亭林诗讲录》诸书,另有《诗学》《诗律》两种讲义,备受学界称道。其中《顾亭林诗讲录》是其晚年为北大诸生讲授顾炎武诗的讲义,虽有吴宓、王蘧常等人在评注顾氏诗歌时征引,但一直未能重印,传世稀少,当世已罕有人获睹其全貌,相关的记述中也有不少模糊不清之处。查各种公藏机构藏书目录,目前只有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尚藏有北京大学出版组当年的铅印本。今因机缘巧合,购得黄曾樾抄本,乃理董资料,草成此文,既厘清有关记载,并冀望能促成该书在面世九十余年后的重印,庶几不负黄节先生暮年的高自标举。
黄节《顾亭林诗讲录》黄曾樾抄本、黄曾樾题识
黄节《顾亭林诗讲录》北京大学出版组排印本
1931年9月18日,日军悍然发动事变,迅速占领了东北三省,并觊觎华北地区,这深深刺痛了国人,亡国灭种之危机在明清易代三百年后又摆在了国人面前。早年曾热衷政治活动的黄节已息影多年,执教北大,以著述教学为务。国难当头,他曾经的满腔热血又被激活,在写给女婿李韶清的信中说:“余近年笺诗,所最用心者为《变风》《变雅》两种,惟尚未全功。明年拟讲顾亭林诗,近已着手笺注,殊殚心力。此书教学子以亡国后做人之方,及播散吾汉族恢复失地之种子,视他书尤为切要。”(李韶清编《顺德黄晦闻先生年谱》,《蒹葭楼自定诗稿原本》,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330-331页)据李韶清所编《年谱》,此信即作于1931年。据信中所云“明年拟讲顾亭林诗”,似其讲顾诗开始于1932年。又张中行《负暄琐话》云:
黄先生的课,我听过两年,先是讲顾亭林诗,后是讲《诗经》。他虽然比较年高,却总是站得笔直地讲。讲顾亭林诗是刚刚“九一八”之后,他常常是讲完字面意思之后,用一些话阐明顾亭林的感愤和用心,也就是亡国之痛和忧民之心。清楚记得的是讲《海上》四首七律的第二首,其中第二联“名王白马江东去,故国降幡海上来”,他一面念一面慨叹,仿佛要陪着顾亭林也痛哭流涕。我们自然都领会,他口子是说明朝,心中是想现在,所以都为他的悲愤而深深感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8页)
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说讲顾诗是“刚刚‘九一八’之后”;一是先讲顾诗,后讲《诗经》,或许皆不确。吴宓《最近逝世之中国诗学宗师黄节先生学述》作于黄节病逝次日,第六条“黄先生最近改讲顾亭林诗(最后之事业)”云:“黄先生在北京大学讲授《毛诗》,并作《诗旨纂辞》,未完,乃于民国二十三年秋起,改讲顾亭林诗,仍如例作为笺注。”(《大公报》1935年1月28日第四版)乃先讲《诗经》,于1934年秋始讲顾诗,与张中行所记略有不同。此外,吴宓在1937年所作的《读顾亭林诗集》二首的手稿上批注:“按:宓最先闻碧柳(笔者按,指吴芳吉)言‘顾亭林之诗甚好’,未及读也。1934年秋冬,黄晦闻师在北京大学讲顾诗。”(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王泉根主编《多维视野中的吴宓》,重庆出版社,2001年,531页)也称在1934年秋讲顾诗。我们还能找到一个更为坚实的证据,据《国立北京大学一览》(民国二十二年度,国立北京大学1933年印行),黄节该年讲授课程为“汉魏六朝诗”(曹子建诗)和“诗律”(课程安排见256-257页,两门课程纲要见276、278页);而《国立北京大学一览》(民国二十三年度,国立北京大学1934年印行)在“中国文学系课程一览”中能见到黄节先生的“近代诗”,每周三课时,共三个学分(213页),为二、三、四年级学生的选修科目(219页);又在“课程纲要”中,有“国259-60 近代诗(顾亭林诗)”条目,则加括号标明其所开设近代诗,实为讲顾亭林诗。本年黄节另讲“汉魏六朝诗”(魏武帝、文帝、明帝诗)。至1935年度的《国立北京大学一览》,“汉魏六朝诗”和“近代诗”已标明本年停开,因为黄节已于1月去世。周作人《北大感旧录》云:“(黄晦闻)又于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秋季在北大讲顾亭林诗,感念往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诗终未完成。”至此,可以确知黄节于1934年秋在北大开设了一学期的顾亭林诗,这是他在北大讲台的最后倾情付出。
王蘧常《顾亭林诗集汇注》
那么,黄节在北大讲顾亭林诗的讲义是否印出?如印出,又印于何时呢?钱仲联云:“他(指黄节)作顾亭林诗注,有手稿,未印出来。油印,柴德庚(笔者按,应为赓)只一部分,选注,不重在注典故。”(魏中林编《钱仲联讲论清诗》,苏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134-135页)所云显然不确,且柴德赓有该书全本。据戎默文章披露,1963年底和1964年初,为促成王蘧常《顾亭林诗集汇注》的编撰工作,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即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向北京的中华书局两度去函,商请代借北京师范大学所藏黄节注本,但误将书名定为“黄节《顾亭林诗集笺注》”,故中华书局回函称:“黄节的《顾亭林诗集笺注》一册,北京师大图书馆并无存藏,北京图书馆与科学院图书馆也没有这本书,不知道你们是根据什么说北师大藏有这本书的,希见复,以便遵办。”适在此前,上编所“已通过别的途径向柴德赓先生借到”黄节注本(参见戎默《〈顾亭林诗集汇注〉出版始末考》,《中国出版史研究》2021年第四期)。可见,柴德赓藏有黄节注本的全本,而不是油印的一部分。黄节注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其实有藏,名为“顾亭林诗”,著录的出版年份为1929年。这里的出版时间有误,前文曾言及,黄节因1931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而始欲讲顾亭林诗,其目的是“教学子以亡国后做人之方,及播散吾汉族恢复失地之种子”;又,马叙伦诗《一月廿四日黄晦闻之亡正一年矣歌以当哭》七首其四云:“赋罢重关忧已深(晦闻有《重关篇》,为失东北四省作),伤心更注顾亭林(晦闻谓亭林诗为近代第一,且尽忧时怀国之作,遂以教授于北京大学,并为之注)。尽亡小雅吾知惧,空费回天字字金。”(周德恒编《马叙伦诗词选》,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54页)亦言黄氏注顾诗乃在东北沦亡之后。吴宓亦云:“按:宓最先闻碧柳(笔者按,指吴芳吉)言‘顾亭林之诗甚好’,未及读也。1934年秋冬,黄晦闻师在北京大学讲顾诗。宓于1934年11月,始在北京东安市场旧书店购得《顾亭林诗集》木刻本二册(平定张穆[石洲]刻本)。次年1935年1月2日,假得黄师铅印讲义一份,恭录讲义要目于书眉(16日送还讲义,师已病,不能赐见。24日师即逝世)。”(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王泉根主编《多维视野中的吴宓》,重庆出版社,2001年,531页)如此,则黄注《顾亭林诗》或于一学期讲课结束后即由北京大学出版组铅印出版,今北师大藏本即该本。九十年逝去,今已稀如凤毛。前文云柴德赓旧有藏本,曾借给上海古籍出版社供王蘧常编撰《顾亭林诗集汇注》使用,今则不知去向。又,潘重规《亭林诗考索》后附有小川环树于1961年赠送的复印件影印本,因为是在复印件的基础上再行影印,碍于当时条件,已模糊不清,读之不能终篇。拍卖市场上曾于2017年北京泰和嘉成和2018年广东崇正两次出现据称有黄节批注三千余字的北大铅印本,因索值甚昂,皆流拍,后再未现身。马国华、阴迎新曾撰文言及(《民国时期两种顾亭林诗注的修辞与意涵——以黄节、吴宓为中心》,《广州大典研究》2023年第一辑)。前文所云黄曾樾钞本有跋语:“晦闻先生此作征引翔实,议论精辟,抉顾诗之精微,启读者之神智,惜未完稿。在北京时未向先生求教,尤为憾事。校毕书此,以志景仰。辛丑仲冬,曾樾记于灯下。”辛丑为1961年,离黄曾樾辞世仅五年。据悉黄曾樾著有《顾亭林诗集补注》(方麒《黄曾樾:著作等身的市长“先生”》,《福州晚报》2024年8月5日A07版),其抄黄节讲义,或为此作准备,可惜所著似未印行,今不知所在。
潘重规《亭林诗考索》
最后再略述黄节《顾亭林诗讲录》的宗旨、体例及影响。《国立北京大学一览》(民国二十三年度)在开设课程后又列纲要,黄节所讲的“近代诗(顾亭林诗)”纲要云:
亭林诗为学掩,人多忽之。然其继体风骚,扶持名教,言当世不容己之言,作后世不可少之作,抱种族之痛,而其孤怀苦志不能尽见之于其著述者,一见之于诗。今取徐嘉注本及孙诒让、孙毓修两家校勘本,详其意义,补其阙亡,为顾诗之倡始讲习。(223页)
黄节讲顾亭林诗,即是为了抉发其“种族之痛”和“孤怀苦志”,以激励北大学子救亡图存。吴宓因亲聆謦欬,所述则更为明晰:
盖鉴于国家民族危难之日亟,故欲踵仿亭林之志事,于人心学术深植根柢,以为后日恢复之计。呜呼,先生实乃今世之顾亭林,何遽弃诸门人后生以去耶?宓最后得见先生,在本年一月三日,往借取先生之顾亭林诗讲义,归而抄录。先生为阐述亭林事迹,谓其既绝望于恢复,乃矢志于学术,三百年后,中华民族卒能颠覆异族,成革命自主之业。今外祸日亟,覆亡恐将不免,吾国士子之自待自策当如亭林。又谓“亭林之诗至伟,我亦非常人。以我而讲亭林之诗,真北大诸生之奇遇哉”。先生言至此,神采振奋。(《最近逝世之中国诗学宗师黄节先生学述》,见《大公报》1935年1月28日第四版,后收入《空轩诗话》第十条“黄节注顾亭林诗”,略有不同)
吴宓日后评注顾亭林诗,既有好友吴芳吉的推荐,更少不了黄节的引导。前文曾引张中行的记述,也指出黄节讲诗,意在“阐明顾亭林的感愤和用心,也就是亡国之痛和忧民之心”,真是用心良苦。黄节《五月二十八日为顾亭林先生生日是日适读先生诗》云:“末事文章语岂忘,涂中人去我相望。江山历览遗深慨,忠义提携欲万方。晚计道从因树屋,哀心辞见浣花堂。吾生不及慈仁祭,今岁今朝记此章。”(《蒹葭楼自定诗稿原本》卷二,239-240页)该诗系年在1934年,可知其时即在为讲顾诗作准备,且重点关注顾亭林的“深慨”和“忠义”。黄节赍志以殁后,昔日一起奋战的好友章太炎亲为作《黄晦闻墓志铭》,文中云:“诗者在情性之际,学者浸润其辞,足以自得,陈王、阮籍、谢灵运、谢朓、鲍照诗,皆为注释。最后好昆山顾氏诗,盖以自拟云。”(《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续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296页)以为黄节自拟为顾亭林,确实是道出其深衷。
吴宓《评注顾亭林诗》
数十年后,潘重规亦为顾亭林诗吸引,撰著《亭林诗发微》《钩沉》等文,以“穷究诗人之指归”,并以抽印本赠小川环树,小川氏乃回赠潘重规未及见之黄节讲义复印件。潘重规深受触动,乃作《顾诗讲义续补》,序文云:
余以小川教授之贶,得读《讲义》,凡四十二页,选诗如干首。注释一依徐嘉《笺注》,间加补正。每首皆下案语,发挥大义,盖微言精意之所萃。全稿体例,首尾多不一致。所录笺注,或缀于全诗之后,或夹注于诗句之中。或详载徐注于当句之下;或仅标“徐注”二字,而全省徐注之文。良由讲授时,随讲随印,未暇整理,故有此现象。至于手民讹脱,尤不胜缕数。规念晦闻先生笺注汉魏六朝诸家诗,讲习传诵,历久不衰。独临终之作,精意微言,尤足见其平生志节者,举世几不知有其书。即幸得葆有,亦编简不全,讹文满纸,无以行世而传远。世变翻澜,即此残稿,海内外藏弆者不过数人,深惧其苦心孤诣与断简残编同归湮灭,而亭林意志炳然复明者将黯然终晦也。于是据讲义未完之稿,详录徐嘉《笺注》,务求详瞻,毋失苟简。至于《讲义》文句史事之考订,诗旨大义之发明,不敢有一字失坠。又续选亭林诗若干首,加以笺注,俾亭林一生心志,行事出处,终始本末,具见编中。(《亭林诗考索》,东大图书公司,1992年,226-227页)
所述黄节讲录本并自著之体例甚详,也可见北大铅印本之不足,以及潘重规欲广其传的用心。可惜潘氏之《续补》仅此序文得以流传,书稿不知尚在人世否?而黄节之讲录,吴宓《评注顾亭林诗》和王蘧常《顾亭林诗集汇注》虽皆曾征引,但只保留了只言片语,难窥其全貌,北大铅印本又讹脱甚多,如今黄曾樾钞本现身,可结合两本整理出黄节《顾亭林诗讲录》,弥补以前只在中华书局“黄节诗学选刊”出版说明中存在的“《顾亭林诗说》”之缺憾,俾使黄节讲诗之作成为完璧,并阐扬其暮年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