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赫德森(Michael Hudson)是美国著名经济史学家、经济思想史学家,曾任职华尔街金融分析师,现任美国列维研究所研究员,长期经济趋势研究所所长,密苏里大学(堪萨斯校区)经济系特级研究教授,并担任德国柏林经济学院、瑞典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客座教授。迈克尔·赫德森的多部著作被翻译成中文,其中代表作有《金融帝国:美国金融霸权的来源和基础》(2008年)、《保护主义:美国经济崛起的秘诀》(2010年)、《全球分裂》(2010年)、《国际贸易与金融经济学》(2014年)等。本文原标题为“Why America is at War with Iran”,经赫德森授权编译刊发,略有改动。
迈克尔·赫德森(Michael Hudson)
新保守主义逻辑:必须击败伊朗并将其按其族裔进行肢解
反对与伊朗开战的人士认为,这场战争不符合美国利益,因为伊朗并未对美国构成任何明显的威胁。这种诉诸理性的呼吁,忽略了指导美国外交政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新保守主义逻辑,而这种逻辑现在正威胁着将中东卷入自朝鲜战争以来最暴力的战争。这种逻辑是如此具有侵略性,如此令大多数人反感,如此严重地违反了国际法、联合国及美国宪法的基本原则,以至于这一战略的制定者们在阐明其利害关系时,表现出一种可以理解的羞于言明。
其利害关系在于,美国试图控制中东及其石油,以此作为支撑美国经济实力的支柱,并阻止其他国家摆脱以美国为中心、由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银行和其他国际机构管理的新自由主义秩序,走向自主。这些机构旨在加强美国的单极霸权。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2日,伊朗德黑兰,民众在广场举行集会,抗议美国对伊朗的袭击。
1970年代曾有大量关于建立新国际经济秩序(NIEO)的讨论。美国的战略家们将此视为一种威胁,而且由于我的《金融帝国》一书具有讽刺意味地被政府当成某种教科书来使用,我被邀请去评论我认为各国将如何摆脱美国的控制。我当时在哈德逊研究所(Hudson Institute)与赫尔曼·卡恩(Herman Khan)共事,在1974或1975年,他带我旁听了一次军事战略讨论。当时他们就已经在制定计划,可能要推翻伊朗并将其分裂成几个族裔区域。卡恩发现最薄弱的环节是位于伊朗与巴基斯坦边境的俾路支斯坦。库尔德人、塔吉克人和突厥语系的阿塞拜疆人也是可以被利用来相互对抗的族裔,这为美国外交提供了一个潜在的关键代理人独裁政权,以便在需要时重塑伊朗和巴基斯坦的政治方向。
三十年后,到了2003年,韦斯利·克拉克(Wesley Clark)将军指出,伊朗是美国为了主宰中东而需要控制的七个国家的压顶石,这个名单从伊拉克和叙利亚开始,还包括黎巴嫩、利比亚、索马里和苏丹,最后是伊朗。
快进到今天
今天关于国际经济格局变化的地缘政治动态,大多数讨论可以理解地(也是正确地)关注在金砖国家和其他国家试图通过贸易和投资的“去美元化”来摆脱美国控制的努力上。但当前重塑国际经济格局最活跃的动力,是唐纳德·特朗普自今年一月以来旋风般的总统任期里所做的努力,他试图通过迫使其他国家同意不将贸易和投资集中在中国以及其他寻求摆脱美国控制实现自主的国家身上(与俄罗斯的贸易已受到严厉制裁),从而将这些国家锁定在以美国为中心的经济体系中。如下文所述,伊朗战争同样旨在阻断与中国和俄罗斯的贸易,并反击那些脱离以美国为中心的新自由主义秩序的举动。
当地时间2025年6月9日至10日,英国伦敦,中美经贸磋商机制首次会议在兰卡斯特宫举行。
特朗普曾以他自己那种弄巧成拙的方式,希望重建美国工业,他期望各国会为了重新获得美国市场而回应他制造关税混乱的威胁,同意不与中国进行贸易,并确实接受美国对中国、俄罗斯、伊朗以及其他被视为对美国单极全球秩序构成威胁的国家实施的贸易和金融制裁。维系那个秩序,是美国当前与伊朗,以及与俄罗斯和中国——还有古巴、委内瑞拉等寻求重构其经济政策以恢复独立性的国家——斗争的目标。
从美国战略家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崛起对美国的单极控制构成了生存威胁,这既是因为中国的工业和贸易主导地位超越了美国经济并威胁到其市场和美元化的全球金融体系,也是因为中国的产业社会主义提供了一个其他国家可能寻求效仿和/或加入的模式,以恢复近几十年来被侵蚀的国家主权。
历届美国政府和一大批美国冷战分子将这个问题界定为民主(定义为支持美国政策的代理人政权和寡头)与专制(寻求国家自力更生并保护自身免受对外贸易和依赖外国金融损害的国家)之间的斗争。这种框定国际经济的方式,不仅将中国,而且将任何寻求自主的国家,都视为对美国单极主导地位的生存威胁。这种态度解释了导致乌克兰消耗战的美国/北约对俄攻击,以及最近威胁将整个世界卷入美国支持的美国/以色列对伊朗的战争。
攻击伊朗的动机与伊朗试图通过发展核弹来保护其国家主权的任何努力都毫无关系。根本问题在于,美国已经采取主动的计划,试图先发制人,阻止伊朗和其他国家摆脱美元霸权和美国的单极控制。
以下是新保守主义者如何阐述推翻伊朗政府并进行政权更迭的美国国家利益——不一定是世俗的民主政权更迭,也许是已经接管了叙利亚的ISIS伊斯兰国-基地组织瓦哈比派恐怖分子的延伸。
一旦伊朗被分裂为多个组成部分,变成一系列代理人寡头政权,美国外交就能控制所有近东的石油。而控制石油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美国国际经济实力的基石,这要归功于在国际上运营的美国石油公司(它们不仅是美国国内的油气生产商),它们将从海外榨取的经济租金汇回国内,为美国的国际收支做出重大贡献。 [1] 控制近东石油,也促成了美元外交,使得沙特阿拉伯和其他欧佩克国家通过积累巨额美国国债和对美私营部门投资,将其石油收入投资到美国经济中。
美国通过这些在美(及其他西方)经济体中的投资,将欧佩克国家变成人质,这些投资可以随时被没收,就像美国在2022年攫取了俄罗斯存放在西方的3000亿美元货币储蓄一样。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国家在今天的冲突中害怕采取行动支持巴勒斯坦人或伊朗人。
但伊朗不仅是完全控制近东及其石油和美元储备的压顶石。伊朗还是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中通往西方的新丝绸之路铁路运输的关键环节。如果美国能够推翻伊朗政府,就中断了中国已经建成并希望向西进一步延伸的长途运输走廊。
伊朗也是通过里海阻碍俄罗斯贸易和向南发展、绕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南部通道的关键。在美国的控制下,伊朗的代理人政权可以从其南部侧翼威胁俄罗斯。
对于新保守主义者来说,所有这一切使得伊朗成为美国国家利益立足的中心枢纽——如果你将那个国家利益定义为创建一个遵守美元霸权、服从美元化国际金融体系的、由代理人国家组成的强制性帝国的话。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2日,伊朗德黑兰,一栋建筑物上展示着一幅反美壁画。
我认为,特朗普向德黑兰市民发出撤离城市的警告,只是试图在动员各个族裔反对派、以此作为手段将伊朗分裂成几个组成部分之前,煽动国内恐慌。……这就是美国对其掌控下的新国际秩序的战略希望。
当然,讽刺的是,美国试图维持其日渐衰落的经济帝国的努力,持续地在弄巧成拙。其目标是通过威胁制造经济混乱来控制其他国家。但正是美国的这种混乱威胁,在驱使其他国家到别处寻求替代方案。而且,一个目标并不等于一项战略。美国利用内塔尼亚胡作为乌克兰泽连斯基的对应者——要求美国进行干预,并愿意战斗到最后一个以色列人,就像美国/北约战斗到最后一个乌克兰人一样,这种战术显然是以牺牲战略为代价的。这是向全世界发出的一个警告:寻找逃生通道吧。正如旨在通过贸易和金融制裁让其他国家依赖美国市场和美元化国际金融体系,试图从中欧到中东强加一个军事帝国的做法,在政治上是自我毁灭的。这使得已经在以美国中心的新自由主义秩序与全球多数国家之间发生的分裂,在道义上以及在纯粹的自我保护和经济自利上都变得不可逆转。
特朗普的共和党预算计划及其巨额军费增长
伊朗导弹能够轻易穿透以色列大肆吹嘘的“铁穹”防御系统,显示了特朗普施压要求为美国军事工业复合体提供数万亿美元,用于在美国本土搞一个类似的“金穹顶”骗钱把戏的愚蠢。到目前为止,伊朗人只使用了他们最老旧、效率最低的导弹。其目的是消耗以色列的反导防御系统,以便在一周或可能仅几天内,使其无法抵御伊朗动真格的攻击。伊朗几个月前就已展示了其规避以色列防空系统的能力,正如在特朗普上一个任期内,它展示了能多么轻易地打击美国军事基地一样。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4日,以色列海滨城市内坦亚的天空中出现导弹飞行轨迹,此时正值一轮新的伊朗导弹攻击。
美国的军事预算实际上比特朗普提交国会审批的万亿计的法案中报告的要大得多。国会通过两种方式为其提供资金:显而易见的方式是国会直接出资购买武器。较少被承认的是通过美国对其盟友——乌克兰、以色列、韩国、欧洲和亚洲国家——的外国军事援助来购买美国武器的军事工业复合体支出。这显示了军事负担通常是美国整个预算赤字的来源,并因此导致了政府债务上升(当然,自2008年以来,其中大部分是由美联储自行融资的)。
需要替代性的国际组织
毫不意外,国际社会未能阻止美/以对伊朗的战争。联合国安理会因美国及其盟友英国和法国的否决而无法对侵略行为采取措施。联合国现在被视为一个在执行国际法方面如无牙老虎、形同虚设、无关痛痒的世界组织。(其处境就像斯大林评论梵蒂冈的反对时所说:“教皇有多少军队?”)而且,就像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是美国外交政策和控制的工具一样,许多其他由美国及其盟友主导的国际组织也是如此,包括(与今天西亚危机相关的)国际原子能机构——伊朗指控其向以色列提供了针对伊朗核科学家和设施的打击目标信息。要摆脱美国的单极秩序,需要一整套独立于美国、北约及其他仆从盟友的、全面的替代性国际组织。
尾声
周六,特朗普对伊朗最著名的核设施发动导弹袭击,其喧嚣与狂怒,结果并未成为美国征服中东的压顶石。但其意义却远不止于“毫无意义”。
特朗普想必是听取了军方的警告,即目前所有与伊朗发生冲突的兵棋推演都显示美国将惨败。他那特朗普式的解决方案是,在他的社交媒体“真实社交”(Truth Social)和X账号上吹嘘,他在阻止伊朗制造核弹的进程中取得了巨大胜利。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4日,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在空军一号上向记者谈论以色列与伊朗的冲突,他当时正前往荷兰海牙出席北约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峰会。
而伊朗方面,显然也很乐意配合这场公关闹剧。美国的导弹似乎落在了双方默契同意的、伊朗为实现这样的外交收场而特意清空了的地点。特朗普总是将任何行动都宣称为巨大胜利,而在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是一场胜利——战胜了他那些最热切的新保守主义顾问的希望和怂恿。美国在此时推迟了其征服驾驭的希望。
伊朗将主力攻击美国在中东最大的基地——以色列。美国已提出如果伊朗停止敌对行动,它也将停止。伊朗的回应是,一旦对以色列的暗杀和平民恐怖行为进行了应有的报复,希望能够达成停战。
以色列是最大的输家,其作为美国代理人的能力已被削弱。据报道,伊朗火箭弹的破坏已使特拉维夫三分之一的地区和海法的大部分地区化为废墟。以色列不仅失去了其关键的军事和国家安全设施,还将随着其技术人口的移民而失去大量熟练劳动力,它的工业也随之外移。
美国支持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的种族灭绝并攻击伊朗,偏袒以色列一方,已使联合国大多数的“全球多数国家”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对不顾一切的内塔尼亚胡的考虑不周的支持,催化了其他国家加速脱离美国外交、经济和军事轨道的进程。
所以,现在美国的“石油战争”针对伊朗的篇章,可以被添加到自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以来美国输掉的一长串战争清单中了:阿富汗、伊拉克以及其他所有冒险,直至乌克兰即将到来的失败。它有过的胜利只是入侵格林纳达和打残德国工业——可以说,只是针对它自己的后院。
2025年6月22日
注释:
[1] 补充说明:美国通过切断对手国家石油供应来扰乱它们的能力,早在1941年中期就已得到证明,当时美国阻止日本获得石油成为后者孤注一掷偷袭珍珠港的主要催化剂。最近,阻止德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和天然气对其经济造成毁灭性影响,也显示了石油作为国家能源和GDP关键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