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本文有剧透】

看《日掛中天》的时候，辛芷蕾刚刚在威尼斯斩获了最佳女主角，于是带着对表演的期待去观赏。此奖不虚，影片最重要的戏份、人际关系转折的推动、其他人物的行动逻辑、大结局的落点，皆放在女主角美云身上。辛芷蕾优秀地承接住了角色，并收放自如地展现了美云内心的纠葛。已近年底，回看2025一年的影视作品，辛芷蕾的表演是如此突出，论年度影视高光也不为过。

《日掛中天》预告片的文案“恨海青天”明白告诉我们这电影主打“苦情”。

要谈论某一电影的表演好坏是容易的，但托举了好表演的剧作未见得没有缺陷。仅从剧情线上看，《日掛中天》有着非常狗血的体征：美云开车肇事，罪名被当时的恋人葆树顶下，替她坐牢；多年后葆树再出狱已经癌症晚期，两人重逢，美云无法继续对新生活保持展望，而是尽一切努力补偿葆树。

靠着“如何还人情债”的悬念来推动剧情发展，颇有世纪之交电视剧流行的苦情戏气质。这种根植于社会情义往来、人物命运悲苦的剧作，本来很难说得上能形成一个戏剧分类，却因为产量太大而拥有了名字。一说苦情，大家很容易想到琼瑶，但她只是爱情苦情戏翘楚，其实年代戏也很容易苦情，家庭戏更容易苦情。只要情感浓烈，苦情桥段就很容易找到发展点，在需要戏剧张力的时候提供情绪上的支撑。

苦情戏的大流行在新世纪并没有持续很久。2009年，国家广电总局叫停了“三破一苦”，即展现破碎家庭、破碎感情、破碎婚姻及苦难生活的电视节目。与此同时，中国经济也迎来了整体上行期，城市人口增长，消费水平提高，影视剧对现代且时尚的城市生活描写越来越多。从政策到现实，破碎又苦难的生活在影视中不再是叙事主流。

所以看完《日掛中天》，我有点恍惚，这不是一个至少十五年前才流行的故事吗？怎么总是觉得在别处见过这些元素的堆叠？主人公们各自背负的重担，合在一起“三破一苦”齐全：葆树老母亲在他入狱期间去世；美云新的恋人是个从婚姻中出轨的男人，家庭关系不睦导致女儿精神状况不稳；美云自己在平凡生活里挣扎，做生意被人欠钱，感情上要么别人欠她、要么她欠别人。

苦情戏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它是观众熟悉的内容，而且可以跨代际，古装和现代都能大悲大苦。另外，苦情戏的剧情通常难以一句话概括，人物的选择与感情容易反复，戏剧化的转折让观众总是很容易沉迷。剧情起起伏伏，角色哭哭笑笑，观众随之哭笑。不是所有的戏剧都能做到这么吸睛，只要观众对下一段剧情有所期待，就会欲罢不能。

剧照 曾美云（辛芷蕾 饰）与其峰（冯绍峰 饰）

此外，人情上的亏欠、偿还、推拉，又非常有中国社会特色，这种交际语境紧连着一种大多数人都很熟悉的保守的社交逻辑。思维比较开放的观众虽然未见得太喜欢这类故事，但绝不至于太讨厌它；而对于交际思维比较保守的观众，这类故事非但不冒犯，跌宕起伏的情感张力也能令人充分共情。

所以，就算电影没有拿下国际大奖，以《日掛中天》的底色，它还是会吸引到一些更偏好传统戏剧冲突的观众。

在《日掛中天》里，美云是一名电商直播平台主播和销售，这意味着故事至少是在近十年内发生的，但人物的情感模式又看不出丝毫的现代痕迹。在重逢之后，美云和葆树似乎没有任何一方重新思考过这段关系在未来应该如何走出新的路，而是直接进入了一种交易模式：付出更多的一方一出现，另一方就要开始以“还债”的方式去解决心碎、背叛，和关系破裂后的震荡。

人物的内心有一套既定的行动逻辑，乍一看是命运，其实都是可预料的人情和模板化的选择。这是保守的老一辈普遍看待感情和人情的方式，主人公们没有现代城市打工人感情观念的自由洒脱，也没有更年轻一代（比如00后）对恋爱与亲密关系的冷淡，甚至是疏离。

正如官方剧情简介所指，编剧笔下的人物充满了“关于情与债的执念”。用委婉的说法，这种观念超越时代，无需为了新的代际去做什么改变。用直接的说法，这在当下的时代等同于一种剧作与感情观念的退步，用旧的方法和逻辑去解决问题，十分老套。

辛芷蕾在威尼斯获奖后接受新浪《娱理》采访时直言：“看到一些评论说电影不好，只是演员的表演好，这是不可能的事儿，电影不好也不可能入围对吧？”这话并非没有道理。美云首先是一个足够丰富的角色，赋予了演员极大的表演空间，这意味着剧本的设置并不是没有好处，只要是一个演技好的演员来完成，大概率也会出彩的。

此外，摄影团队对自然光的运用和捕捉，加强了影片中的情感流动，视觉上为电影增了色。但这些优点和《日掛中天》的老旧并不冲突，而是共存的关系。

剧照 曾美云与葆树（张颂文 饰）

因为女主角戏份吃重，姑且可以给它贴一个“大女主戏”的流行标签。人生不得意且情绪起伏强的女性角色在过去做配角最常见，近几年做主角越来越多了，说明电影创作者越来越愿意关注生活艰难的女性的处境，这当然是好事，《日掛中天》的主题顺应了流行之势，从这个角度算是合上了时代。

但细思它和其他展现女性突破传统桎梏、追求新生活的作品的区别，《日掛中天》并不是真的在关照女性的未来，而是在强调人不能免于过去：美云回头看她的旧爱，动作是还债，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因为过去。

因为电影强调剧情，比起内容空洞、言之无物的情感戏，《日掛中天》还是有可取之处。只是顺叙讲故事实在不是聪明处理，主角的情债被揭晓太早，后半程非常泄气，结尾的转折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像是单纯在发泄情绪。两位男主演的表演不如人意，尤其张颂文看上去营养充足，毫不虚弱，实在不像一个在监狱吃过苦还胃癌晚期的人。

美云回头看的姿态正是电影本身的剧作姿态，它从过去流行的苦情内容里借鉴思路，安插在了不需要深思时间节点的现代生活里。某种程度上，这部电影的缺陷就是它的成就。

（蓝詹，电影记者，文化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