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蒙古国政坛“大地震”，国家大呼拉尔（议会）在同一天相继通过了罢免总理贡布扎布·赞丹沙塔尔的议案和大呼拉尔主席达什泽格维·阿玛尔巴雅斯格楞的辞职申请。这是蒙古国自1992年实行议会常设制度后，第一次出现总理与大呼拉尔主席在同一天双双去职的情况。

然而，事情很快迎来了反转。10月20日，刚刚从印度访问归来的蒙古国总统呼日勒苏赫宣布全面否决国家大呼拉尔通过的总理罢免议案。10月22日上午蒙古国宪法法院审议总统提出的否决案，当天晚上宪法法院宣布审议结果：国家大呼拉尔对总理的罢免不符合宪法程序，赞丹沙塔尔得以继续履行其职务。

阿玛尔巴雅斯格楞是近年来被蒙古国公众普遍看好的一颗政坛新星，他于2024年6月当选国家大呼拉尔议员，次月便被执政党蒙古人民党提名为国家大呼拉尔主席。2025年9月他当选为蒙古人民党主席，阿玛尔巴雅斯格楞还有望在下一届大选中成为总统宝座有力竞争者。

相比之下，总理赞丹沙塔尔虽然在蒙古人民党内有着较深的资历与较高的威望，但近年来他的政治生涯却充满了波折。他在2024年的国家大呼拉尔主席选举及2025年蒙古人民党主席选举中相继失利。此次罢免风波距他就任总理仅126天，险些刷新了蒙古国总理最短任期纪录。

这两人的政治生涯在2025年经历了大起大落，背后是长期以来蒙古国执政党内部矛盾的集中爆发。

“路线之争”、“代际差异”与蒙古人民党的内部撕裂

蒙古人民党内因路线之争引发的内部撕裂是导致此次“政坛地震”的第一重因素。

故事肇起于2025年6月蒙古国总理奥云额尔登的黯然下台。

2019年宪法修正案使得总理的职权以及政府行政权力得以扩大，但蒙古人民党执掌下的政府对于打击腐败、提升经济发展质量、环境治理、解决贫困、遏制青壮年失业等问题并没有取得民众所期望的成绩。今年5月28日，为了回应公众的不满情绪，奥云额尔登向国家大呼拉尔提交了对其发起信任投票的动议， 6月3日，投票结果公布，奥云额尔登未能通过信任投票而被解职。奥云额尔登辞职后，总理职位由55岁的总统办公厅主任赞丹沙塔尔接任。

然而，赞丹沙塔尔与2024年7月当选国家大呼拉尔主席的阿玛尔巴雅斯格楞素来不和，他们虽同为蒙古人民党巨头，所主张的施政路线却大相径庭，其政治基础在相当程度上也体现着蒙古国议会政治与政党政治中的“代际差异”。

赞丹沙塔尔与蒙古国内的矿业寡头关系深厚，他在蒙古人民党内的支持者也多为与矿业寡头有着一定联系的“元老级”人物，他认为政治体制的改革应当优先于激进的经济改革。而阿玛尔巴雅斯格楞则是蒙古人民党内“青年改革派”领袖，他主张通过激进的经济改革来打破“信贷不平等”以扶持中小企业、改变经济结构以减少经济增长对矿业开发的依赖，从而扩大就业岗位，遏制中青年失业问题。

在2010年前后，蒙古国经济在经历了短暂的“矿业繁荣”后迅速走向衰退，随后其经济又进入了一段漫长的低迷期，因此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正是在这一历史时期成长起来的中青年一代的共识。

赞丹沙塔尔就任总理引起了阿玛尔巴雅斯格楞所代表的“青年改革派”的不满。恰逢前任总理奥云额尔登辞去蒙古人民党主席职务，阿玛尔巴雅斯格楞与赞丹沙塔尔在2025年9月27日至28日举行的蒙古人民党的第八次常务委员会议上展开了激烈的党主席职位角逐。

在党主席选举中，阿玛尔巴雅斯格楞与赞丹沙塔尔展开了两轮激烈的角逐：在第一轮投票中，阿玛尔巴雅斯格楞和赞丹沙塔尔分别获得了56.1%和44%的选票，但根据蒙古人民党内部章程，党主席必须获得三分之二的多数票才能当选，因此二人皆未在第一轮投票中胜选。赞丹沙塔尔及其支持者对第二轮投票的抵制反倒将阿玛尔巴雅斯格楞推向了党主席的宝座。在剩余参加投票的321名代表中，阿玛尔巴雅斯格楞以257票（占总票数的85.67%）成功当选。但由于第二轮竞选是在相当数量代表缺席下进行的，阿玛尔巴雅斯格楞就任党主席的合法性也受到了一定的质疑。

阿玛尔巴雅斯格楞的胜利虽然使蒙古人民党内部形成了政治均势，但同时也加剧了其内部的撕裂。掌握党权的阿玛尔巴雅斯格楞与掌握政府行政权力的赞丹沙塔尔二人“并立”的僵局使政府以及议会陷入到了无序的扯皮推诿之中，大大降低了其行政效率，民众的不满情绪并没有因高层人事更迭而平息。

“党内斗争”步步升级与撕裂的蒙古国议会政治

当阿玛尔巴雅斯格楞胜选党主席后，“元老派”与“青年改革派”都试图操纵议会政治来打破政治均势所造成的僵局。

赞丹沙塔尔并不甘心于失去党主席的职务。10月7日，支持赞丹沙塔尔的35名国家大呼拉尔议员及部分政府高官向阿玛尔巴雅斯格楞递交了一份正式公文，他们以“维护国家大呼拉尔权威”为由，要求阿玛尔巴雅斯格楞在“自证他并未参与煤矿盗采以及其他相关腐败案件”之前无权继续担任国家大呼拉尔主席，他们还呼吁司法机关应展开对阿玛尔巴雅斯格楞的调查。

面对赞丹沙塔尔一派咄咄逼人的反击，阿玛尔巴雅斯格楞并不甘示弱，支持阿玛尔巴雅斯格楞的大呼拉尔议员赛音佐里格对赞丹沙塔尔提出了三项“违宪”指控（包括绕开国家大呼拉尔与总统擅自任命司法及内务部长、利用行政权力干预司法、擅定矿产资源使用费税率），以此向国家大呼拉尔提出了对总理的弹劾案，但是这项弹劾案遭到了支持赞丹沙塔尔国家大呼拉尔议员们的强力抵制，原定于10月10日召开的国家大呼拉尔全体会议由于出席代表不足而被临时取消，赞丹沙塔尔的弹劾议案无法得到审议。

与此同时，赞丹沙塔尔召开政府例行会议，决定公开在蒙古国舆论中存在相当争议的“嘎顺苏海图—甘其毛都口岸”铁路项目、“额尔登斯塔旺陶勒盖”煤矿开发项目的相关文件，以澄清公众对于总理“滥用职权”的质疑。

10月11日下午，阿玛尔巴雅斯格楞试图绕开国家大呼拉尔，宣布召开“国家机关常务委员会议”来审议对总理的弹劾议案。但是与会代表却反戈一击，他们认为“三项违宪指控”存在诸多疑点，其矛头最终被调转指向阿玛尔巴亚斯格楞，与会代表要求他再度“自证清白”，意识到处于不利地位的阿玛尔巴亚斯格楞不得不宣布休会。但双方的矛盾已进一步激化。

10月12日，蒙古国家大呼拉尔、议会执政党党团皆已彻底分裂为两派，两方纷纷收集议员签名要求罢免对方。而议会中最大的在野党民主党虽手握决定性选票（民主党在国家大呼拉尔中拥有42个席位，蒙古人民党拥有68个席位），但在这一关键时刻却选择了中立。

10月13日，议会中两派的斗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当日下午，国家大呼拉尔副主席普日布道尔吉着手审查并受理罢免国家大呼拉尔主席以及总理的议案。根据蒙古国宪法，总理与国家大呼拉尔主席的罢免程序存在一定的差异，对于总理罢免需要遵循严格的法定时限，而主席的罢免却不受时间的限制。如若总理成功被罢免，国家大呼拉尔主席的罢免案就可以无限期推迟审议，宪法规定的罢免程序显然对阿玛尔巴雅斯格楞更为有利。

10月16日上午，蒙古国国家大呼拉尔常务委员会首先对总理罢免案进行了投票，出席代表不足总代表人数的三分之二且该议案并未通过，这使阿玛尔巴雅斯格楞彻底陷入了被动，与会的国家大呼拉尔常务委员纷纷批评他“无事实证据的诬陷”、“破坏法治与民主政治原则”、“制造政治混乱”。最终阿玛尔巴雅斯格楞于当日下午5时20分以“避免阻滞国家政务”为由宣布辞去国家大呼拉尔主席的职务，他的辞职申请在国家大呼拉尔常务委员会上获得全票通过。

阿玛尔巴雅斯格楞的辞职并不意味着赞丹沙塔尔在政治斗争中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相反这场斗争最终以两败俱伤的局面暂且收场。在10月17日的国家大呼拉尔全体会议上，投票通过了罢免总理赞丹沙塔尔的议案和国家大呼拉尔主席阿玛尔巴雅斯格楞的辞职申请。在对总理罢免议案的投票中，在此前宣布严守中立的民主党议员投下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赞成票。另外，阿玛尔巴雅斯格楞在会后记者会上也表示，他自愿提出辞职，也是接受了民主党方面的建议。

总统否决罢免总理决议，以防在野党坐收渔利

作为当前执政党的蒙古人民党在这场两败俱伤的内部斗争中元气大伤。这也为在野党的民主党在议会政治中发展提供了契机。

在蒙古人民党内部激烈斗争期间，民主党于2025年8月31日选出了现年48岁的卓特格雷尔担任党主席。卓特格雷尔曾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他在公众面前展现出的更是一位干练、务实的改革者形象。他所提出的强化反腐力度、推动数字治理以简化官僚体制，推动矿业可持续发展，将矿产开发收益转化为社会福利等政治纲领对于城市工薪阶层以及青年群体有着相当的吸引力。

在这次党内选举中，卓特格雷尔获得了压倒性的支持票，这在一定程度上表露出当前民主党内部的相对团结。当前卓特格雷尔领导下的民主党有望在2028年的国家大呼拉尔选举中与新崛起的匈奴党（Hun Party）共同挑战蒙古人民党的执政党地位，从而促成其不得不分享权力并组成多党联合政府。尽管卓特格雷尔的政治支持率不断升温，他所领导的在野党力量能否在纷繁复杂的议会政治格局中真正推动解决反腐败、经济改革、环境治理和减贫等公众高度关切的核心议题，依然未有定论。

然而，正当执政党内斗导致其巨头两败俱伤，在野党看到“变天”契机之时，局势很快又迎来了反转。由于前文提到的总统呼日勒苏赫的介入，赞丹沙塔尔得以继续履职。执政党内的政治斗争，以阿玛尔巴雅斯格楞处于下风而暂告一段落。总统对这一事的最后裁决，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蒙古人民党的内部分裂，暂时稳固了其执政地位，同时也使国家机关能在“政坛地震”后保持有序运转。

自1992年蒙古国全面开启政治转型以来，平均每届总理的执政时间不过1.8年。尽管各届政府都宣称要全力应对社会、经济和政治领域中最为关切的问题，但事实上，他们在落实这些承诺时屡屡止步，最终都在民众的期待与反对派的指责中黯然退场。虽说遏制腐败、推进经济改革、发展社会福利一向都是蒙古国政治的共识，但这些“共识”却往往在“党争”中沦为政客之间相互攻击的话语工具，激烈的党争最终甚至撕裂了议会和国家机关，最终导致“国家的失能”，无法集中力量解决民众所关切的种种社会、经济问题。

（李文吉，日内瓦大学东亚学系博士后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