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著名的风景名胜地岚山渡月桥边,有一座叫作临川寺的禅宗寺院。这座寺院创建于建武二年(1335),开山祖师是与室町幕府极为亲近的禅僧梦窗疏石。如今,这座寺院归属离它不远的世界文化遗产天龙寺管理,一般不开放,偶尔才开放特别参观。这座寺院保存有很多与足利义满有关的文物。比方说中门匾额的“三会院”三个大字,传说是足利义满亲笔。在临川寺里面还有块牌位,上书“鹿苑院太上法皇”七个大字,所指的就是足利义满。鹿苑院是他死后的埋骨之地,而“太上法皇”则代表他的身份:一位出了家的“太上天皇”。
不止是鹿苑院,京都很多的禅宗寺院,都把足利义满叫作“太上天皇”或者“太上法皇”。甚至鹿苑寺(即金阁寺)现存的一尊足利义满木像的铭文,更是直接写作“鹿苑天皇”。鹿苑寺在江户时代给足利义满举行忌日追荐佛事的时候,给佛事取的标题就是“鹿苑天皇四百年忌”“鹿苑院太上天皇四百五十年忌”。这些禅宗寺院不顾史实如何,直接将足利义满称作天皇或者太上天皇。
足利义满
应永十五年(1408)五月六日,足利义满逝去。两天后,后小松天皇(1377—1433)下达了旨意,赐予足利义满“太上天皇”的尊号。这在中世日本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事。太上天皇,也就是太上皇,一般是曾经登上过天皇宝座的人才有资格获得的称号,但在中世不断变化的政治形势中,也出现过虽未即位为天皇,但仍获得太上天皇尊号者。然而即便如此,这些获得尊号的人无一例外是皇族出身。足利义满出身足利氏,即便说远祖是清和源氏,可以追溯到清河天皇(850—881),和天皇家族算是血脉相连,但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和当时在位的天皇在血缘上早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因此,给足利义满上这样的尊号,无疑是极大的尊荣。但没想到,足利义满的继任者将军足利义持,居然拒绝了朝廷的赐号。
提议辞退尊号的,是幕府重臣斯波义将(1350—1410),此人在足利义满执政时期就是幕府的股肱之臣,担任管领的要职多年, 堪称武家柱石,说话分量很重。斯波义将认为给非皇族出身者赐太上天皇之尊号,在日本的历史上没有先例,断然不能破例。不仅如此,斯波义将对足利义满对明朝称臣,以及“日本国王”称号的使用也都颇有微词。可以说,斯波义将代表的其实也是大多数幕臣们的意见。将军足利义持赞同他的提议,向朝廷辞退了尊号。于是,赐号一事就不了了之了。
朝廷赐给足利义满的尊荣称号,竟然被他儿子“退了货”。赐号这件事看上去是以天皇为首的朝廷在拍幕府的马屁,但根据小川刚生的研究,足利义满还在世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被赐予太上天皇的称号,自己的继室日野康子则成为天皇的“准母”。朝廷这边感到十分困扰,但又很难直接拒绝,最后竟然以义满“年龄没到”为由给回绝了。实际上,当时(1405)足利义满48岁,在中世“人间五十年”的认知里早就已经是中老年了,根本谈不上“年龄没到”。被视作开启了中世时期的白河天皇(1053—1129),他在退位成为上皇的时候不过才34岁。南北朝动乱期间被足利家抬出来执政,开启了北朝王权的光严上皇(1313—1364),当时更是不过23岁。他们哪位都比义满年轻。
等到足利义满离世,朝廷总算批准了义满的请求,打算圆他的梦。没承想被他儿子足利义持一巴掌打到脸上。因此,虽然禅宗寺院仍有不少把足利义满叫成太上天皇乃至天皇的,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位天皇,也没被批准过太上天皇的称号。禅宗寺院所采取的称谓,不过是私下里的非正式称谓。
足利义满试图成为太上皇的举动,后来被著名历史学者今谷明说成“篡夺王权”。今谷明在《室町的王权:足利义满的王权篡 夺计划》一书中,列举了许多足利义满有意识地攫取原属于天皇的权力的举动,认为他想要站在日本列岛最高的位置,将超越天皇的最高权威牢牢掌握在手中。甚至,足利义满向明朝请求册封的举动也被和“篡夺王权”联系起来,被认为是在借助外部(明朝)的力量,从那里获得新的合法性和威势。这种观点被称作“王权 篡夺说”,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如今虽然已经受到很多批判,不再是主流的学说,但很多学者仍然强调足利义满本人的特异性。足利义持对尊号的“退货”,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对这种特异性的批判,乃至否定。
这样看来,无论是“日本国王”,还是“太上天皇”,足利义满的这些称谓或身份,在其身后实际上都被忌讳、被批判,甚至被否定。这让足利义满这位奠定了室町幕府百年基业的政治人物 显得特别突兀,仿佛与他的先辈或子孙后代们格格不入。大概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特殊性,足利义满在日本的历史书写中仍然残留着一丝敏感性,对于他的评价和认知依旧众说纷纭。所以我们看到,NHK(日本广播协会)拍了一遍大河剧,把战国时代那些事来来回回翻了个底儿朝天,但是他们仍然没有把足利义满搬上荧幕的计划。足利义满与他的室町时代在荧幕上仍然是一个被遗忘、被忽视的存在。
(本文选摘自《皇帝与国王 : 足利义满和他的时代》,康昊著,光启书局2025年9月出版,经授权,转载。)